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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6期,原文标题《传销与反传销:分裂人生》
文/王海燕
(1月10日,重庆北碚区警方在嘉陵风情步行街开展“110宣传日”主题活动。将警方防骗提醒知识、打击传销案例、110报警知识等内容用文字和图片展示给群众)
从“无限极”坠入传销的人生
李旭的反传销工作室设在北京西南五环外的一座环境清幽的别墅里,2019年1月23日,我在那里见到王天林一家人。他和一双儿女带着妻子张敏来做反传销洗脑,圈内称为“反洗”。张敏是被丈夫孩子骗过来的,说是到北京做房产贷款,但谎不太好圆,别墅第三层当办公室的房间挂满了锦旗,红彤彤一片,当即就拆穿了,闹起来,一会儿哭一会儿扇自己耳光,一会儿又稍微平静下来,工作室的人来来去去,见惯不惊。
王天林在老家山东菏泽开了个养鸡场,养800只鸡,那边请的帮工时不时发微信视频过来,问怎么处理鸡圈。张敏趁机催丈夫,赶紧回家养鸡去,别在这里耗着了,王天林不理,“家都没了,鸡养得再好有什么用”。女儿本来买好了票当天晚上回家,第二天要上班,王天林让她退了,继续在北京守着。他下定决心,非得在北京把老婆说通,否则不回家。吃完饭在房间里闲踱步的时候,王天林自顾自说:“是自己惯的。”工作室的反洗老师带点呵斥的口气埋怨他:“你终于承认是自己惯的了?”王天林“嘿嘿”一笑,不接话,脸上的褶子又深了一点。
王天林知道的故事是,张敏是从无限极保健品掉入传销的,更早之前,张敏在老家的街上卖熟食,猪肝、猪肠、猪头肉,起早贪黑,一身卤味儿,累得胳膊疼。街上一个邻居告诉她,无限极的产品好用,啥都治,胳膊当然也治,她试了一下。王天林记得,张敏说胳膊确实好点了,后来想开店,专卖无限极的产品,王天林很赞成,心想着老婆跟着自己一辈子,带大4个孩子,也没享福,现在孩子都挣钱了,开个门市,穿得干干净净的也挺好。张敏还夸他,几十年都没有那样贴心过。房租一年1.2万元,还买了5万多元的产品,第一年的本钱是王天林掏的,后来没挣到钱,王天林就不愿意了。根据王天林的了解,张敏是被无限极的朋友拉到南宁去做传销的,投了6.98万元,其中3万元还是找亲戚借的,来来回回奔波了一年多,总共只发展了一个下线,还是在无限极中认识的,太难了,就没做了,钱也算是打了水漂。
随后张敏又加入了烟台乳山的一个民间互助理财项目,年底时有人打电话上门催债,原来新项目的入门费是4.98万元,张敏打欠条借的。在那个项目里,张敏做了两年,发展了六七名下线,眼看就要进入新阶段,项目垮了。张敏只好带着团队加入另一个项目。王天林后来才知道这件事,打了张敏一顿,因为“上次她就告诉我,要是这个还不挣钱,再好的项目也不干了,那个项目明明崩盘了还瞒着我”。新的项目入门费是2万元,做了大概半年,张敏又被介绍到一个入门费9000的项目中,在这个项目中,张敏得到的说法是,以前的项目都注定有一批人会被牺牲,但新的项目人人都能挣钱,不会再是骗子了。王天林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把张敏骗来北京“反洗”,但僵持了两天,张敏依然对自己目前的项目深信不疑。
看起来这是一个合家挽救亲人的故事,但王天林一家的情况还要复杂得多。张敏并不是这家人唯一做传销的,领她来北京的小儿子王华成2016年也进入过一个叫“新时代”的项目,入门费3.35万元,宣称最后可以赚到500万。王华成当时有个已经订婚的女朋友,女朋友的父母先进去,有自己妈妈的经验,王华成立刻就知道未来岳父母做的是传销了,但他女朋友还是被拉进去了,最后又拉王华成。他一开始拒绝,但张敏和王天林都催他去一趟,别把结婚的事闹黄了,哪怕玩几天,缓和一下关系也好。
在传销组织所在的绵阳,王华成每天上午下午都见人,互相交流这个项目的远大前景,如何发展下线,一开始他还抠着手开玩笑:“我没钱,你们帮我交吧!”结果待了半个月,有一天女朋友再说起来,王天林突然就受刺激了。“万一是真的呢,要不要赌一把?”这里的潜台词是“赢了就是几百万”。就真的交了钱,而一旦交了钱,他发现自己心态立刻就变了,变着法儿从爸爸那里骗钱,连女朋友流产的谎都编出来了,还想发展王天林,直接买好机票让他去绵阳。王天林在那里待了12天,听得云山雾罩,也交了3万多元,回家继续养鸡去了。一年后,那个项目崩盘,领头人被逮捕,团队解散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哭得稀里哗啦,梦碎了。算起来,王华成一家在那个项目里总共亏了20多万。
王华成后来回想,在同样进入传销的那一年,他和妈妈真的特别有共同语言,一说起来就全身亢奋,他甚至想把妈妈发展进入自己的团队。但他现在已经不能理解张敏了,更多的是埋怨,以前张敏是那种普通的农村妈妈,一家人所有的事情都包办,打电话总是问寒问暖,但现在却不是了,家里洗衣做饭都不管了。王华成结婚也是爸爸一手操持,媳妇生了孩子,张敏作为婆婆回家总共照顾了一个月就出门去“活动”了。总之,大家都觉得张敏变了,“张嘴闭嘴只有自己的事业”。
为传销的事情,王天林和张敏总吵架,吵得急了,张敏“啪啪”朝自己扇耳光,王华成一开始看着挺心疼,还上前拉,后来也不拉了,对自己的母亲说:“你打吧,你打吧,我给你鼓掌。”每当他这样说,张敏就颓然地放下手。
王家显然是把家人看得极重要的那种家庭,王天林看起来不是那种会说好听话的体贴丈夫,但也完全没有想过放弃张敏。张敏一开始去南宁,大女儿想去把她带回家,跪在地上头都磕出了血,没用。一家人都灰心失望,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隔在了他们和张敏之间,让张敏坚定地选择了层出不穷的那些“项目”,选择和团队而不是家人在一起。
在创办反传销工作室的李旭看来,这种情况太正常了,他对“反洗”张敏不太抱希望,“中毒太深了”。刚来北京第一天,张敏还试图逃跑,在小区里喊“救命”。这也是常见的,来到李旭工作室的,通常都是被家人以各种理由骗过来的,还有押来的绑来的,时常惊动邻居报警,警察来了,看了一圈,提醒李旭,房间最好加装个防盗网,有人跳楼就不好办了。
李旭“反洗”用的办法通常是摆法律,揭真相,他自称“只要能到北京来的,基本能反洗成功”。李旭自己早在2006年就开始做反传销工作,之前也是做传销的。那是2004年了,在江苏徐州的一个组织,做到了中层,手底下40多个人,在见到大量下线失败退出后,李旭重新审视自己所做的事情,最终选择了举报头目。回家后,从撰写自己的传销经历起步,李旭逐渐成为一名职业的民间反传销人士,如今,他的工作室维持在20人到30人左右,每次反洗收费在2000元到3000元之间。从传销退出后,走上职业反传之路,这也是中国民间反传销圈子的主流路径,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是用亲身经历说服当事人。
大多数的反传销团队都宣称自己成功率高,但成功的标准实在难以界定,因为传销本身已经变得十分复杂。如果算起来,光是张敏一个人,加入的相关组织就有直销、传销、网络传销,各种各样。实际上,张敏身上也是这20年来中国传销发展的缩影。
南北派传销
李旭的团队“反洗”和解救的主要是北派传销参与者,他总结北派传销的特点是“睡地铺,吃大锅饭,上大课”,通常几十个人窝在一起,土豆白菜,过得艰苦极了,甚至会使用暴力限制参与者人身自由。2017年因李文星之死引起舆论哗然的天津“蝶贝蕾”传销组织,正是来自北派。北派传销几乎还传续着中国传销最早的原型,其基础理论来自保险领域广泛应用的五级三阶奖金分配制。简单来说,就是通过欺骗和几何倍增的理论公式,创造出每个人都可以不断发展下线从而成为富翁的幻象。
北派传销通常会套用销售某产品的说辞,以早期的武汉新田公司东北代理商团队为主,逐渐向南蔓延,其主要发展对象是年轻人,入门费通常在几千元。因其过于粗糙的理论基础和粗暴的发展模式,加上政府强力打击,和早期相比,北派传销组织的势力范围是逐步收缩的。
和北派对应的是南派传销,上世纪90年代,深圳一家叫文斌贸易的公司,曾引入连锁销售模式,后因1998年国内取缔了所有直销和传销类经营活动,深圳文斌注销,其团队转入地下活动,并由广东进入广西来宾,在当地发展出连锁销售模式的传销。南派传销同样沿用了北派传销的五级三阶晋升制度,但和北派最大的不同是,南派传销不采用暴力手段,也不限制人身自由,因而快速发展出了丰富多样的基础理论和话术。2005年就开始做反传销工作的叶飘零记得,南派传销是在2007年左右开始爆发式增长的,他们当时开始频频接到求助,称家人陷入广西北海、南宁、桂林等地的传销组织,2008年,这些组织开始向广西周边省份蔓延。
2008年开始反传的易铁记得,早期的南派传销话术还很粗糙,有传销参与者家属前去解救家人,与传销组织对峙,提出实地考察产品所在的公司,传销参与人员会直接说:“公司在我心中。”这里可以看出来的是,产品已经在南派传销的话术中逐渐变得不重要,最终南派传销直接去掉产品环节,出现了“1040阳光工程”,这是南派传销流传至今且影响最广泛的传销项目。该项目宣称,这是一项由国家暗中扶持的资本运作,入门者只需要交费6.98万元(3800元×21份),并通过层层发展,累计发展出29名下线,即可晋升为无级别当中最高的A级老总,开始拿“工资”,并在拿到1040万元后出局。
这是一个看起来不值一驳的模式,但几乎所有的反传人员都发现,就是在这一阶段,大量的高知人群进入传销了。易铁记得,他曾“反洗”过的一个家庭,一名江西的律师找到他,想要对父母进行“反洗”。这位律师的母亲也是律师,父亲则是中国第一批搞计算机编程的,两位老人当时都在北海加入了一个1040团队。一开始两位老人都不信,但介绍人有一次突然讲到律师妈妈所在地的一位法官,并说了一件这位法官相当私密的事情,律师妈妈被触动了一下,随后,所有基于政治阴谋论的假设都成立了。
这些基于政治阴谋论的假设正是在“1040阳光工程”中出现的独特“景观现象”。关于“景观现象”,易铁举了一个例子,在北海的北部湾广场,曾有一个用砖石搭建的半球建筑,早期作为蓄水池,后改造为公共展览馆,半球外壳最初是淡蓝色的,后因结构问题封闭闲置,建筑外体也褪色变黑,而这座建筑前的小舞台,是当地的露天KTV。这一景观随后被解读为“1040工程忍辱负重背着黑锅,在一方小小的舞台上歌舞升平”。后来遇到一些无法劝说的传销参与人员时,易铁反呛,“KTV旁边就是公厕,公厕是最丑的地方,其实暗示的就是这个工程已经臭大街了,知道吗?”
这看起来太荒谬了,但回到当时的传销城市,几乎一切城市景观都被解读成了某种暗示,引来传销参与者发展下线时带领参观考察的重要内容,如同真的旅游景点般热闹非凡。实际上,景观本身的真假并不重要,比如当时广西南宁宾阳县,一个流传的说法是该县政府大楼共计600扇窗户,暗示1040工程600份股权即可上总,600这个数字后来也被比附在南宁市中心广场喷泉的射灯数量上。易铁去这两个地方认真数过,发现无论窗子还是射灯,都不是600这个数字,但这并不影响这两个数字作为证据广为流传。
易铁以前“反洗”过一名浙江的音乐老师,这名老师进入传销之前就看了大量的反传销资料,准备到南宁把自己的爸爸解救出来,也想去传销组织中寻找真相。但在南宁待了两个月,这名音乐老师自己陷入了传销,他的基础逻辑来自于“怎么可能这么多人同时上当,如果是传销的话,会血流成河的”。这是一个很难从理性上去彻底否定的逻辑,而一旦这个逻辑成立,随后,所有事情都会变成自圆其说的素材,比如这名老师看到警察抓人,他认为那是别人不规范不自律,触发了国家的“宏观调控”机制,而他自己只要“规规矩矩”,就绝不会陷入那样的境地。
易铁后来发现,投钱是一个关键环节,只要投钱了,参与者就会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开始主动修补传销体系中的漏洞,说服自己和下线。而真正做出投钱这个动作,总是因为认知结构中某个缺口被攻破了。事实上,在大多数人对传销的印象还停留在强迫、限制人身自由的阶段时,2011年左右的南派传销甚至鼓励参与者上网寻求答案。
易铁还“反洗”过一个甘肃的家庭,最早是母亲想要挽救女儿,却被拉入其中,随后父亲也去到北海,想要挽救妻子和女儿。这位父亲是一名退休的公安人员,他的认知一开始就极其清醒,他让女儿和妻子都赶紧离开,自己则留下来挽回损失。
易铁和他产生交集是因为,离开北海之后的女儿反过来希望父亲离开传销,劝说无果,请易铁去“反洗”。易铁是在北海的一个小饭馆跟这位老公安见面的,他知道易铁的身份,见面第一句就是:“真是想不到啊,北海有如此天大的一个骗局。”易铁心想,那没什么好洗的了,当事人很清醒嘛。但随后他就发现,这是更难说服的情况,这名老公安迅速就把话题切到传销话语体系里面了,那完全是一个不一样的人,他已经被那个财富梦想笼罩了,“那一刻你能真实地看到人的分裂和原始欲望”。
求富心理背后
最开始做1040阳光工程“反洗”工作的时候,易铁试图从基础理论去反驳这个项目的荒谬性,为此他在南宁待了整整三年,在合肥又呆了一年,前后花了三年多时间写出了50万字出头的《南传密码》电子书,从政治常识、经济常识、法律常识到行业内部对传销的种种骗局进行了解读,他认为已经在每一个点完成了事无巨细的击破,但他很快发现了一件极其残酷的事情,传销并不只是按照那个广为人知的基础体系运行的。
他曾经“反洗”过一名复旦大学毕业的学生,当时这名学生已经跟人合伙在上海开了一家非常成功的连锁店,店门口排长队的那种。这名学生的母亲是一名老干部,激情澎湃,在北海做传销,并坚信1040工程的真实性,曾放言“如果上面的人骗我,我立马跳楼,所有下线我都出钱赔偿”。因为无法把母亲拉出传销,这个年轻人自己也去到北海,同样深陷其中。他的合伙人随后将其骗出来,并邀请易铁前去劝服,年轻人直接对易铁说,眼看父母都深陷其中,他也只能陪着。两人聊了半天,易铁只能说:“你要做也可以,起码别发展亲戚吧?”但当时这名年轻人的亲戚已经进去一大堆了。
随后,这名年轻人回到北海继续做传销,时常给易铁打电话,问警察今天搞这样,明天搞那样,到底什么意思。在那个过程中,易铁亲眼看到他不断自我欺骗又自我推翻,以寻求心理平衡。这名年轻人后来开始跟易铁吹嘘,很多到北海考察的人都拿着《南传密码》,但他自己就亲身经历过“反洗”,知道如何从“理性”的角度破解“反传销”,加上他母亲激情感动的方式配合,他们那支队伍后来成了整个大团队里战斗力最强的。易铁知道那位母亲后来也“上总”了,她再也没有提过跳楼和赔钱的事情,那名年轻人则开始向易铁炫耀自己的“成功”。这家人后来在北海投资了大量房产,易铁得出的结论是“无论你自认为多么清醒,多么睿智,实际上当你真的处于那个环境时,你对社会的整体认知都是扭曲的”。
如今的反传人士叶飘零自己也亲身经历过上总的过程,和初入传销一样,总时有7天的过渡期,由上线带着所有新晋升的人外出旅游,先开大会,再一对一说服,那是一个新的秘密被解开的过程。叶飘零记得,他当时“一开始是大发雷霆,捂着被子哭,想带团队走,想报警,但7天足够你接受现实了,甚至还会想着至少把直接下线带出来,让他多赚一点”。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顺利度过不断升级的关口,因为南派传销当时的高起点和高成本,绝大多数人都会停滞在最初的两个级别,或者成功发展零星几个下线,再次投入,卡到新的关口,直至弹尽粮绝,惨淡离开,这个过程通常在一到两年之间。易铁记得,那个前去解救父亲的音乐老师,前后总共投入了接近16万元,最后回家时,公职已被开除,全部人生只能从头再来。
按照常识,如此大量的淘汰和失败,一定会产生负面情绪,导致行业溃败。但和北派传销总是集体上大课不同,南派传销普遍采用的是上线对下线一对一培训,这是一个适合秘密发酵的链条,负能量只能向上输送,而上级处于不同的利益分配格局中,永远有欺骗下级的理由;而正能量则会不断向下输送,并在每一个输送环节被添砖加瓦,变得更加神乎其神。这是一个信息绝对单向流通的过程。
正是在这种单一的环境中,易铁后来发现,他自己也变得几乎人格分裂,随口撒谎,夸夸其谈,快相信自己是成功人士了。同时他也开始了自己的阴谋论,总是怀疑有人想要谋害他,有一次坐火车,他发现有个人一直跟踪他,但一路各种反侦察,后来发现,那不过是一个刚好同路的普通乘客而已。他回头赶紧给自己找了一家电器工厂,做搬运工,每天朝九晚五,重新面对真实的生活。
新的转变是从另一个案例开始的,一个小伙子的网恋对象陷入传销了,请易铁去劝。一般情况下,易铁不接这种案例,双方的感情基础太薄弱了,和传销本身的强大吸引力比起来简直是以卵击石。他直接告诉对方,不保证成功,并且要先收钱,对方也答应了,表示姑且一试。“反洗”是在一种嘻嘻哈哈的氛围中完成的,几乎没有讲传销的任何负面,反而讲了很多这个姑娘自己在生活中遇到的困境和疑惑,谁知对方竟然清醒了。那以后,易铁开始慢慢看新的书籍,也试图从新的角度去理解传销。
前不久他“反洗”过一位湖南的女士,算得上二次“反洗”了。那名女士最早是在南宁做传销,第一次去的时候易铁就发现了,女士的丈夫,“不是直男,只能称之为木头男,你跟他讲伴侣的心理,两个人如何相处,人生价值,他完全听不懂,他只知道赚钱,孩子上学,其余的根本无法沟通”。易铁当时就判断,这个家庭完蛋了,“在某些方面,传销真的会激活你一些东西,让你知道可以不仅为家庭而活,为孩子而活,还能为自己而活”。第一次退出后,这名女士在家里地位变得更加一落千丈,达到无法给自己买一双鞋的地步,过了一年,她重新回到了传销中。易铁还接到过一位富商的求助,称自己的妻子陷入某个类传销组织了,易铁开了很高的价格专门飞到北京去“反洗”,最后发现,两个人之间的根本问题在于这位富豪自己习惯性出轨,并患有严重心理疾病,他只能建议两人去找专业的心理医生,解决各自真正的问题。
如今,大多数的“反洗”工作中,易铁都会花上绝大部分时间分析传销参与者的家庭关系、心理状态,最终他的结论是,渴望暴富背后,是人们在寻求独立,寻求尊重,寻求安慰,寻求安全感,总之,寻求某种他们在生活和事业中都不曾得到的东西。
传销后遗症
真正让反传人士灰心的,实际上是传销参与者离开传销组织后融入社会的过程。叶飘零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案例是2008年,一位福建的老人脱离传销组织后,天天喝酒,不出门,最后离家出走,一个月后,老人的儿子告诉他,老人在一处铁道上自杀了。叶飘零也经历过这种状态,“对家人的愧疚和巨大的自我怀疑交织,那种状态很恐怖的”。正是因为无法面对自己的传销生涯,他才会走上反传的路。在十多年的反洗生涯中,自杀的案例叶飘零见过十几起,大多都是老人,而年轻人也大多选择背井离乡。
去年反洗过一位年轻人,回家后被家人安排在一家体制内单位上班。一年来,这个年轻人几乎天天都给叶飘零发信息,说自己的心理状态糟糕,希望跟叶飘零见面,但叶飘零选择了拒绝,“这是没办法的事,他得自己去调整,我们见得太多了”。
易铁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有个自杀的网友他印象特别深。死者的表姐是通过死者的QQ告诉他的,说死者离开传销组织时,已经彻底失去了家人的信任,婚姻破裂,工作也没找到,最后跳江了。易铁后来翻聊天记录才发现,那名网友以前看过他写的文章,还跟易铁有过简短的交流,随后自己主动离开了传销组织。在易铁看来,这是最悲哀的,“其实传销参与者,很多时候你拉他一把,就出来了,何况他已经出来了,你给个板接过来就行”。同时,他也观察到,这些离开传销组织的人,正是因为无法融入主流社会,大多数人只能再次退回到传销的圈子。
这里的情况可能比普通人想象得更复杂一些。早期做反传时,易铁尝试过将传销参与者介绍给正规的直销团队,但他很快发现,刚刚离开传销组织的人会习惯性地使用传销的方法工作。如今早已离开反传圈子的炎盐在做反传工作时,甚至尝试过跟房地产公司合作。当时是2009年,北京的房地产市场正处于即将爆发式上升阶段,有房地产公司主动找到炎盐所在的反传组织,希望能够合作,接纳一些刚刚离开传销组织的参与者,因为在他们看来,传销参与者都有强大的推销能力。但这种尝试很快失败,因为大家发现,在短时间内,传销参与者依然沉浸在“暴富”思维里,相比起来,即使房地产行业的发展也显得太慢了。
易铁有时候会想起以前在南宁遇到过的一个传销头目,那个头目带着200多人的团队。2009年对方在QQ上问易铁,某个项目能不能做,易铁一翻聊天记录,2008年时,这人就问过他了。易铁说:“你去年都在考察,今年还在问,明显是老行业了吧?”对方坦诚地说自己已经带团队了,还问易铁南宁风声紧不紧。聊得多了,这个传销头目就跟易铁吐苦水,说自己有个下线,是以前一起做电器代理的同事,已经跟着他在南宁待了两年多,既不交钱发展下线,又赖着不走,赶都赶不走,搞得他莫名其妙。易铁提醒他不要再跟那个下线谈什么正能量了,也不要谈大道理,直接告诉对方,上面是怎么分钱的,做起来有多难,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就赶紧走。这名头目恍然大悟,回去一说,对方第二天就走了。
这实际上只是一个基本的风险提示,但易铁发现,因为这些人在传销里面浸泡的时间长了,除了复制粘贴“正能量”,早就失去正常的社会认知和思考能力。后来,易铁把自己的QQ借给这个头目登录,让他每天去围观群里各方如何辩论、举证、讲道理。待了一个多月,那个小头目自己受不了了,想了个办法把团队平移到了其他项目,带着亏损撤出了。
易铁还接触过一些让他哭笑不得的人,他以前的QQ群里,有一位热心老大姐,做过北派传销,后来醒悟回头,特别喜欢易铁的文章,经常在群里回顾心路历程,自我剖析。在易铁看来,几乎是以一种打鸡血的方式在宣传反传销。但四年过后,这位大姐突然告诉易铁,她投资了一个消费返利的项目,日返息百分之一,一百天返本,拉到下线即时返现,还热情邀请易铁加入,易铁当场就崩溃了。
回到文章开头李旭工作室中出现的张敏一家人,易铁坦承,如果是这样的案例,他是拒绝反洗的,他承认是自己能力不够,“认识得不够彻底,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她到底怎么被打中的,就算知道了,你可能也无法真正解决她的问题”。
(文中张敏、王天林为化名,实习生范凌与、杨月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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