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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写给母亲的信
希望你花上几分钟读完
愿天下母亲健康快乐
妈妈,谷雨前回了一趟老家,看到你,突然觉得你矮了许多。我要和你合影,你不让,你说:“人老了,太难看了,丑得很,不要照。”春节时给了你五千元,这次我又给你带了钱。你推了一下我的手,不太坚决。钱已经落在你口袋里了。你按了按。脸上有瞬间的笑意。我知道你需要钱。接着给我讲你买的速效救心丸多少钱,哮喘灵多少钱,你从一个纸盒子里提了一个大包过来让我看,那些白色或者红色的药片,那些各式各样的纸盒子,散发着浓郁的呛人的药味。你看了我一眼,脸上有孩子一样可怜的神情。
回郑州,车刚刚到平顶山,你就打一电话,问我到了哪里,记得吃午饭。这样琐碎的牵挂与我是陌生的。我记得你在我面前总是牵挂着大哥的膝盖。记得几年前一次回到故乡过中秋。一家人热闹喧哗地坐在一起吃团圆饭,走出门来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金星亮晶晶地陪在旁边,底下是蓝得如黑宝石一样的天空。月光灌了一地,脚下的路在月光里变得凹凸不平,踩在低处的时候,老是疑心踩进水里,有一种失脚的恐惧感。我们一高一低地走着,你要拉我的手,我迟疑了半天,对你的身体接触是排斥的,要过马路了,路上的车灯一闪一闪,你拉住我,你的手形其实和我长得差不多,也是又温又厚,胖胖的,但这样相似的手,几十年里,没有拉过几次。从你把我送给舅舅家那天,我就开始恨着你,也爱着你。
你却仍然在关心哥哥的腿,向我絮絮絮叨叨地说哥的腿如何痛,如何无法睡眠,我有点妒嫉。一句话也不接,冷了场。月光如水一样在我与你之间晃着,一种冰冷的液体从心里弥漫上升,我借故鞋子卡住,丢下你,手上还有你的体温,心里一阵别扭。其实一直都在渴望得到来自你那里的爱,但总也得不到,或者得不到想像中的爱。每次相见的结果是我总要伤心一番。伤心的结果就是不给你打电话,你会让人捎来信说,你想我。听后心里又是冰冷,又是温暖。又得伤感一阵子。
我天性敏感,又独立自持。这与你从小把我过继给你二弟有关。你多次给我讲述舅舅与舅妈把我从谷社寨抱走的场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我明白你的本意,你是通过细节告诉我,你并不是主动把我送人,而是娘家弟弟强要抱走,你也是无奈。你每次开始叙述前都用手绢擦擦眼睛:那是秋天,你穿着红肚兜,他们骑着自行车,来了也不吃饭,抱起你就走,我赶到院子外的水井边,说真要抱走,让我再喂她吃一口奶。你走了,我一夜没有睡觉,第二天一大早就趟着露水回娘家,东院的二奶一见我,眼泪就淌下来:你真狠心,平都七个月了,你也舍得?一句话说得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个时候,老二从镇上买奶粉回来,看到我很是惊诧,咋了,姐,你是不是舍不得,舍不得就抱回去。我不敢看他,也不敢眨眼睛,怕眼泪出来让他瞧见。进屋看到你坐在席上,头发黑黑的,正在吃自己的手指。你也该是人家王家的人,你奶说你吃了炼乳,一觉睡到天亮,没有哭闹。
洛阳你养父母离了婚,三把你抱回了谷社寨,但在洛阳娇生惯养了两年,你完全不喜欢家里,黄昏,你要瞌睡,我把你抱在腿上,你突然像针扎了一样,放声大哭,硬撑着胳膊要滚下去。我一生气,把你顿在地上。你奶奶说,把平抱回槐树营吧,我没有孙子,让她陪我。这样你又一次回到外婆(后来就叫奶奶)身边。
说到最后,妈妈,你低着头,满心都是愧疚:“给了槐树营,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会离婚,真是作孽呵,你前半生太可怜了。”我悄悄站起来,不愿意听到这样怜悯的话。
记得上高中时,写我的母亲,我说我最想喊一声妈妈,这个妈妈不是在书里,不是在梦里,不是在渴望里,而是在身边,是我可以摸得到的。我记得我的作文是这样写的:妈妈……我在心里叫了你一声,你是听不到的。这个声音从很小的时候都是从心里发出来的,我看到许多嘴唇在发出这个声音。饱满的丰润的嘴唇,在发出这个声音的进修像是花朵被风吹拂过了,薄薄的樱桃小口发出这个声音,像是三月柳眉儿落在湖水上。沁有奶香的婴儿的红嘴巴发出妈妈的叫声,像是神灵在给人间一个吻。妈妈——妈妈——我经常在无人的时候,闭上眼睛叫出声来,人间一片空茫,我不希望有人应答,我也不需要有人应答……
我的班主任老师看后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里,他手抚上我的头发“是个苦孩子,可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你会好好长大的。”他的手是那样轻柔,是那样温厚,我闭上眼睛想,妈妈的手如果放在我头发上,是不是这种感觉,这样一想,眼泪就不争气地出来了。
妈妈,青春期我是那样古怪与敏感,我把命运的错误一古脑地怪罪到你身上。我故意不给你电话,不给你写信,放暑假也不回谷社寨看你。我永远与你保持着距离,甚至你的亲近都让我反感。还记得有一次我们一起去景区,住在一个房间里,我等待你脱衣睡下,我才在黑暗里换上自己的睡衣,我不习惯在你面前裸露身体,好像你是一个不认识的人。露出自己的隐秘之处让我羞耻。你很快入睡了,一个晚上我都无法入睡,你的气息是那样陌生,这陌生刺激着我的鼻孔,我简直想蹲到走廊里。早晨起床,你说,昨夜醒了,不敢起夜,怕惊醒我,小肚子都涨疼了。此后,我一直避免与你同居一室,更没有与你睡在一个床上。我在兰州时,你去看我,其实,完全可以住在我家里,但我自作主张把你安排到宾馆,这样我可以与你保持着距离。我的办公室距离你的宾馆并不远,有时,我坐在办公室发呆,也不想去找你聊天。你后来看到我对你的冷淡,你一定是心如刀扎。你想办法来偿还对我的爱。
我生完孩子,你主动提出要给我带孩子,这让我与你有了亲密的接触,这是我们母女从我七个月襁褓期分离后,第一次住在一个屋檐下,我抛弃偏见,发现你与我竟然有那么多相似,一样黑而浓密的头发,一样偏瘦的身材,一样敏感仁厚,一样热心善良。我好像在临水照花,照见了自己的影子。有一天,下班回来,听到你正在打电话:我这个闺女,从小过继给我弟弟,按咱老家的风俗,我是不给女儿带孩子的,但我就是要带给她带,欠她的,要还呵。
我听着,呆在了门外,第一次,我的心痛了一下,你欠我的,不,你并不欠我什么,你给了我生命,给了一个女性还算漂亮的外表,还有不用烫染天然卷曲黑得如黑夜一样的头发,还有豁达的心胸,生活的热情,我应该感谢你,此后,我们的关系有了变化。
我亲生的妈妈,瑛子,就是在我家,我见过你年轻时的照片,黑而粗的大辫子垂在胸前,长圆脸,大而明亮的眼睛,怀中抱着大我十二岁的大哥。那时大哥约一岁,头上被你扎了一个冲天的小辫子,看上去就是一个小姑娘。你告诉我,你三十多岁时,父亲患上了抑郁性的精神病,有时候也狂燥,狂燥起来就打人,只好把他绑起来,看着自己的丈夫就这样被一大群人七手八脚地绑起来,你早已吓得双腿打颤,浑身发凉。如此折磨不断,你的容颜就这样被磨蚀完了。
那个年轻白净美丽的妈妈已经死了,复活过来的女人,已经不再是那个软弱的女人了。你因为恐惧,因为过度劳累,因为贫穷,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后来,我才发现,我们的一生,其实是不断地死亡着的,我们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我们的精神,甚至我们的肉体,都在背叛着我们。这个时候,我们的容颜也在悄然改变,有时候甚至变得连自己也不认识了,在镜子里见到自己时,我们心中吃了一惊。
你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漂亮,但那爱美爱漂亮的心其实从来没有泯灭。有一件事打破了我你从不爱美的偏见。一天我同学见了你,一直说你是个美人。这句话,让已经快六十岁的你特别高兴,一连几天,你总对我夸奖我的那个同学:小晴真是嘴甜,我都是个老太婆了,还什么漂亮不漂亮的。但我发现,你开始不停地照镜子,还用定型水朝自己的头发上喷喷。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举动。我趁机给你买了一件有点时尚的衬衣,是玫红底撒黑花的,看上去挺艳丽的。从来没有穿过花衣服的你,在我的逼迫下穿上这件衣服时,脸上还有了小姑娘的扭怩,但镜子里自己年轻时尚的形象让你很是兴奋。穿着花衣服的你走出家门受到了许多人的赞美。
我从过继给舅舅家之后,随了舅舅的王姓,我的亲生姊妹都姓孙。我长到很大时,才恍然发现,我是随的母姓,其他弟兄姐妹是随的父姓。这就是说,我其实与你更近。近几年,我发现,我与你有了一个秘密通道,那就是你的娘家,我生活了十八年的槐树营,你的浪子弟弟三,还有三的儿子小权,他们的命运最牵动的是你与我。我回到老家,你总会把我拉在一角,说说三的病,小权的工作或者婚事,你这唯一的姑姑,对没有母亲的小权,格外怜爱。你知道,从小在槐树营长大的我,会全力帮助支持王家唯一的男孩。
那时三已经得了癌症,瘦弱地躺在大梨树下,你们王家的四姊妹,已经凋零,三如果一消逝,你就是了一个孤独的人。没有人再与你分享记忆,他们带走了你的一部分。你总是提醒我给三的账户里打钱,提醒我给王家宅院翻修盖房子,小权每一个女朋友失败后,你暗暗着急,让许多人给小权介绍对象。“咱俩都是王家的姑娘,不能看着王家绝了后。”你坚定地看着我,寻求同行者。一个七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因为了对槐树营王家的爱,结成了别人无法进入的同盟。你把握方向,策划统筹,我出金钱与具体的思路。我们一起把三送进大地深处,一起让小权结了婚,又一起迎接那个更小的王家的后代出生。那个小婴儿,其实与别的婴儿一样,额头上有着深深的皱纹与毛发,小手紧紧地抓成一团,粉色的舌头人停地伸出来舔着嘴唇。眼睛睁开的时候,可以看到黑亮而大,鼻子也是高挺的。我看了一眼就退在一边,妈妈,你特别兴奋,弯着腰看了许久,脸上都是幸福开心的光芒。
有一年,我咳嗽,黄昏看到你在院子里忙碌,你在摘菊花。厨房里有菊花与鸡蛋的香味,一会儿,桌子上一盘黄绿相间的小饼。“我摘了菊花与荆芥,摊了个小饼,吃了也许咳嗽就轻了。”你看了我一眼,又进厨房。过了一会,一碗枇杷红梨茶放在手边。你坐在沙发一角,看着我。我的眼睛有点湿,不敢眨眼睛。头埋进碗里,喝茶。
我这一生,一直走在与你唱反调的道路上。但面对花草时,我们都柔软了下来。我看花的眼神与你是一致的,专注,欣喜、安静、满足,世界骤然缩小,只剩下手中这朵花或者脚下这片草地。我与你,飘浮在尘世与命运中两个女人,通过花朵与野菜握手言和,通过吃花吃草越来越亲近,这也是吃花的另一个我没有想到的功能。
妈妈,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也许你不喜欢这样的方式,但我俩之间,无法用语言表述,只有文字也许能解释我复杂与隐秘的爱,最后我想说,世事皆可原谅,我爱你,这三个字也许迟到了许多年,但在你八十岁生日这一天,我一定要让你听到。你听到了么?
【今日话题】
东方人情感表达往往是含蓄而内敛的,你心中又有什么话一直想对母亲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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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青青,原名王晓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河南日报报业集团驻三门峡记者站站长。著有《白露为霜——一个人的二十四节气》《采蓝》《小桃红》《落红记——萧红的青春往事》《访寺记》等。其中,《白露为霜》获孙犁散文奖,《落红记——萧红的青春往事》获第二届杜甫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