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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收到了,儿时记忆中,每至此时乡间小径两旁一片接连一片的金黄麦田高低起伏,一眼望不到尽头,夏日阳光映耀下宛如波浪连绵的金色海洋。
高中的语文课堂上,老师指着窗外的南山说,《观刈麦》这首诗,可是白居易在周至当县尉时,察看农忙情景有感而发所作出来的。
在我的高中时代,收割小麦基本已经实现机械化,老师卖力地分析作者的创作背景,在当时我们大部分人看来,这种落后的生产方式没什么可研究的,直到老师逐句释义掺入自己曾经的农耕生产经历时,有相似记忆的一部分同学才产生些许共鸣。
同事说,当一个人变得喜欢回忆从前,说明他开始变老了。
我觉得我还很年轻,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和年龄增长,诗中的一字一句仿佛都入情入景地出现在我脑中,翻读几句又觉得描写的如此妥帖,童年收割季节的一点一滴便也萦绕心间。
可能农村生长起来的人自带的乡土基因,也就觉得诗里描述的生活离得还并不遥远,仿佛就在昨天。
观刈麦
作者:白居易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
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
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
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
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对于以前的农家人来说,夏收是从收油菜开始的。
四月份油菜荚中的菜籽儿逐渐成熟,就像香蕉青绿色采摘下来经过长途运送刚好成熟,油菜籽也是刚刚颗粒饱满但菜籽荚依然青绿的时候就要采割下来,要是割晚了菜籽荚开裂菜籽儿可就全落到地里了。
油菜成熟的时节,地里有很多黑色的小飞虫,它们小过蚂蚁被称之为蛪(音腻)虫,这种虫子喜欢黄色,所以那个时节要穿件黄衣服身上可就能爬满黑黑的一层,那时候没有听过什么密集恐惧症,好像也没人给自己身上贴这怪病标签,要不穿个黄衣服都被虫子吓死了。
油菜割回来后要给院子里铺一张帆布,将之一层层叠摞起来,土话说要放那儿窝上几天,我理解是通过发酵变质让菜籽荚变得质地轻脆易于收集菜籽。
爷爷这一辈人用几十年的农耕经验的手一捻就知道菜籽有没有窝到位,大概过十天左右,找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把带着菜籽荚的油菜枝干平均摊放在门前铺好的大帆布上,这种红蓝相间的帆布帐子可是每个农家必备的生产工具。
太阳晒上一中午,用连枷拍打帆布上每个位置的油菜杆,每一次拍打下去都能听见油菜籽刷刷落在帆布上的声音。
新菜籽儿下来榨出当季菜油,倒入大铁锅中澄黄发亮,油温上来,发好的面下去,一会儿油条油糕就堆满一盆儿,享用过之后可就要为收麦子做准备了。
油菜籽收割后,地里还竖着一根根油菜杆儿,大人们带上手套要把这些菜籽杆全都拔掉,要是赶上周末放假小孩也都会到地里帮忙,但没拔几下手套都被这油菜杆儿染得黄黄绿绿。
大人们手上有劲儿,把几根菜杆儿搂在一起手上攥实了连根拔起,小孩儿们嬉皮打闹,没几下手上就被磨出水泡。
油菜杆清理完了,地上是裸露的黄土,接下来可就要把这片收完油菜的土地好好平整一下,这里将是产生粮食的重要场地。
我家和二爷家的油菜地是连在一起的,趁着刚刚下完雨,土壤还没有完全干透,爷爷和二爷要给这即将平整的地前跑好几趟,看看土壤干湿程度如何,太干了土壤没有粘性,太湿了又全是黄泥。
终于等到一个土壤水分恰到好处的清晨,他们一大早起来把太爷爷当年用几斗粮食从南山下哪个村里换回的青石碌碡拉到地里,这时往往还要带上一笼灶头下掏出的细灰,细灰撒上黄土地,光滑的青石碌碡一遍遍来回碾压。
太阳从东方升起时,两人身上都出了一身水,但最终一个平整的小广场出现在青石碌碡下,撒上细灰之后既防止黄土黏上碌碡,又避免阳光曝晒下黄土基的场子开裂。
几乎每家都有一块这样的场,我家和二爷家的麦穗收割后全靠这个场上碾压晾晒收成粮食,而这种场也是我们孩子们夏天玩耍的一片小天地。
农历五月的关中乡村飞来一种鸟,没有多少人见过它的样子,但都能听见他的叫声“算黄算割,算黄算割”,千年农业文明口口传授下来的经验都把这种鸟叫声当作收割小麦的报时器,从它的叫声里农家人就知道麦子已经慢慢变黄了,要趁着一边黄一边赶快收割。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到了五月的夏日季节,家家户户都把收割粮食作为头等大事,忙得不可开交,毕竟这牵扯到来年是不是要饿肚子的问题。
那时候,学校的老师大部分也都要兼顾家里的农业生产,小孩儿们也都还能给家里帮一把忙,所以端午前后学校都会放十天的忙假,几乎所有的农村基层单位都放下其他工作集中夏粮收割。
南风一起,长辈们都会出现在地头盘算着今年的收成,眼看着麦子将黄,这时候爷爷会从老宅柴房的屋架上把所有这个季节要用到的生产工具取下来。
我爷是个老木匠,家里的工具自然要比一般人家里齐活。
首先,要用到的非镰刀莫属。
不同于后来市面上的金属镰把,传统的木质镰刀架像一个完美的阿拉伯数字7,上面的横平,弯下来的弧线也异常优美,镰刀把也因几辈人的使用而上了一层光亮的包浆。
接着,爷爷将几层铅墨模糊的报纸层层打开,从中取出镰刀片,再用磨石磨了一遍又一遍,边磨还边告诫我们围观的小孩儿不要动,小心手被割破。
直到刀刃被磨的寒光逼人再安装到镰刀架上,此时旁边闲片的老人们齐声附和:么马达,这割起来肯定利的很!
炎炎夏日里,收麦子确是苦差事,用老年人们现在回忆起来的话说:大红的太阳爷把人在麦地里晒的要处藏都没有。
庄稼汉黝黑的皮肤被晒成焦红色,出汗以后更像抹了一层油,却又蛰又疼,往往头上顶着的驱暑的湿毛巾都是被晒干了又被汗水浸湿,这个时候就需要大量补充水份。
看着大人们嘴上渴得起干皮,小孩子们一路小跑不停地从家里带来电壶、茶水,有的家里备有浆水,加上白砂糖之后,用铝壶提到地里供人们解渴。
说到浆水,那真是解暑利器,喝上一口冰凉酸甜,渗人心脾,这也让“童稚携壶浆”成为在我心头的绕不过去的光景。
割麦那几天最害怕的就是变天,每天晚上大人们都要准时收看天气预报,晚上蹲在各家门口吃饭时,相互交流的也是天气信息。
往往麦子收到下午,看着西边的厚云压过来,大风也呼呼刮起来,大人们就着急了,如果赶在下雨前割不完麦子,来年吃的就是发芽的小麦。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那个时候谁还管热不热,累不累,大人们一把一把地割好麦子,然后一捆捆地扎成麦个子扔在地里。
小孩干不了别的,但跑的快呀,在地里穿来梭去,帮忙把一捆捆麦个子抱到地头,我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在地里跑来跑去腿上被新鲜麦茬划出的道道伤痕。
眼看麦子要割完了,这时候就要合理分配劳动力,留两个人继续割,剩下的人赶紧把麦个子往地头运送。
在地头平整的场上,麦个子就像叠罗汉一样一层层被垒起来,麦堆摞高了得用二股叉把麦个子往上仍,大人们用的是个巧劲儿,下面人叉起麦个子向上一挑,麦堆上面的人迎着那股劲儿顺势就把麦个子拉倒了该放的位置上。
看着看着雨来了,甚至有时雨点儿都掉下来了,不过麦子也都堆起来了,这时用彩条布往麦堆上一盖,四个角和摞顶上用砖头石块压紧,就是雨来了也不怕。
龙口夺食,这算是从龙王爷嘴里把粮食抢了回来,松上一口气,后面雨再大也都慢慢悠悠淋着雨往家晃了,颇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味道。
不过也有着急火燎地把麦个子摞好后,看着乌云重重,可滴了两滴雨东风一来,却又月明星稀,这时虽然也算松了口气,但庄稼汉们还是难免会骂娘:日他娘的,把人差点没给急死!
二十世纪的最后几个年头里,农业机械化作业还没有大面积铺开,那时候有一个现如今早已式微的行业——麦客。
麦客,麦客,远方来的割麦人,远道而来即为客,也是《白鹿原》中黑娃要去干的职业,我们当地大人们将其称作“毛葫芦”,我不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只是跟着叫。
麦客们精确地踩着物候变化的时间点,就像牧民逐水草而居,他们按照关中麦子变黄早晚的时间线,一季淌过数十村庄,我不知道这些麦客从何处来,但一直很好奇他们自家麦子是谁收的。
当时,一亩地请麦客收割的价钱,以现在的货币面值看来确实很低,但对于农家人来说也是一笔不菲的开支,大部分农户还是自家人收自家的麦子,有的是家里劳力充足,有的经济条件差一些,但村里家家门户里兄弟也不少,虽然分家了,农忙时节多少还总是相互照应的,就像我家和我二爷家。
麦客们挣得也都是辛苦钱,“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描述最为恰当不过。
看过《舌尖上中国2》第一集的都知道关中历来有厚待麦客的传统,农忙季节那段日子农户家里伙食都要好过往常的,另一方面自家人也要干农活,用村里老人的话说,全凭这几天都出力呢,不吃好身子可跟不上。
麦子收割完摞在场上可不是事儿,要让麦穗变麦粒,场的作用就要发挥了。
选一个晴好天,一大早全家人就要把麦堆里的麦个子解开均匀的铺满场地,这叫做摊场。
之后还要碾场,用碌碡在铺满场的麦穗上反复碾压,直到麦粒分离出来,抖开上面的麦草,场上最底层就是一年辛苦收成的粮食。
当时我们村只有一两台拖拉机,谁家要碾场可得提前把拖拉机主人靠好了。一般我家和二爷家都是前一天你家,后一天我家,两家人相互帮忙,村里各家各户也基本都是这样。
头一天晚上给拖拉机司机说好,第二天两家人一大早就开始摊场,摊场要早,太阳就能多晒一会儿,越有利于谷壳分离。
摊完场,长辈们都在场边树荫下歇息,我爷和二爷两个家里的掌柜的站在场边翘首等待拖拉机过来,而拖拉机司机那几天就成了村里最受欢迎的人,一天下来要给几十家碾场。
毒辣辣的阳光下,拖拉机后面带着一个大水泥碌碡,在场上突突突地来回转圈碾上二三十分钟。碾完后,家里人早已经备好茶水和费用,但司机根本顾不上喝一口水,收完钱就赶往下一家,俨然是忙过国家总理。
不过也有偏远一点的地方,用黄牛拉着碌碡慢慢悠悠也是一天,倒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即视感。
比起拖拉机,老黄牛可能更符合我们回忆故土时内心期待的黄泥青瓦。
经过拖拉机的碾压,麦穗麦秆早已被分筋断骨,变成麦草浮在最上面,而谷粒似乎还有点害怕这火辣辣的太阳,把自己藏身在麦草和谷壳下面。
要把麦粒从中分离出来,就需要爷爷从屋架上拿下的那些工具了,对农家来说这就是自己的家具,好多人家没那么齐,到了这两天都会错开日子来借家具使。
只要我家不用,一般都给借,但对有些烂蛋人,我爷还是心疼自己亲手制来的这一件件家具,生怕这些用莫面的人把家具给使唤日塌了。
那些家具,我都叫不上名字,光分离麦草就有两三种工具,大概过程就是用那些木头和竹子做的大小叉类工具把麦草一点点挑起来,麦草堆多了,再用两根轻盈光滑又直溜的木棍把麦草抬到场边。
这些麦草最终要被拉回到房屋周围摞起来,每家每户都有一个麦草摞,生火做饭可全要靠这些麦草。
麦草捡完,场上的人都热得汗流浃背,纷纷坐到场边的树荫下歇息,但却没人抱怨天气热,巴不得这天气多来几天,借助阳光把麦粒中的水份充分蒸发掉从而利于保存。
我最喜欢的也就是这个时候了,大部分小孩儿可能都是,家长一般都会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孩子:去给咱买点啤酒冷饮,回来给大家消消暑气。
哪怕经济紧张一些的家庭,也都会多少买一些冰棍之类冰爽一下,小孩平时买个冰淇淋都得想半天理由,这时候拿到钱恨不得马上到商店把老板的冰柜搬到场边。
那时冰淇淋种类没有多少,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种叫大红鹰的火炬,其实就是现在所谓的圣代,好像是河南漯河生产的,五毛钱一个的火炬现在看来也就是用很低级的食品材料制成的,口感也很一般。
但当时忙到半晌午,成年男性喝着冰啤酒,妇女儿童吃着大红鹰之类的冷饮喝着野刺梨一般的饮料,吹着场边杨槐树下的微风,心里头却无比的清爽甜蜜和满足。
休息消遣后,到下午四五点后,南山上吹来的下山风一到,场边坐着的大人小孩拍一拍屁股上的土,走到场中间用推把把场上的粮食推到一堆,开始扬场。
扬场是获得小麦的最后一步,就是把场上谷粒和谷壳尘土的混合物用木掀扬起,由于重力的差别,麦粒先落下来,麦糠(包裹麦粒的谷壳)被风吹得在稍远一点地方落下,尘土就飞得更远,这样麦粒作为粮食就单独被分离出来,麦糠保留下也是冬天窨炕的好材料。
最后,粮食被装进一个个蛇皮袋子里蹲在场边,等着被架子车拉回家中。
此时,宽敞的场上就剩下一群小孩子肆意的疯跑打闹。有时为了第二天方便晒粮食,装粮食的蛇皮袋子就直接放在场上不给回拉,而是家家给场上铺一张凉席,晚上就睡在那里。小孩儿们可就更疯了,追来跑去,你打我我打你,一会儿去你家场上,一会儿去他家场上,到处都是小孩哭笑跑闹的声音。
最后跑累了,谁家席大就挤在一起看看星星,听听大人讲故事,当然也有大一点的孩子讲些恐怖故事,我小时候胆小,听完之后老是环顾场周围黑漆漆的环境,总害怕故事成真,从旁边蹿出来个什么东西把我带走。
我们那时当然不必像白居易诗中的贫妇人一样为了生计发愁,但左臂悬框、右手拾穗倒是真事儿。
割完麦子,地里多少都会遗留一些麦穗,很多大人都会给娃们说,去到地里拾麦去,拾回来暑假给你换西瓜吃。
我家的麦大都是奶奶忙完了去地里拾的,一料庄稼不容易,老人们能省则省,我爷却经常给我说,你把书好好念,拾那干撒,因此我没怎么拾过麦子,但每年暑假的西瓜倒也没少吃。
大部分家长也都不指望娃娃拾回来的麦子换西瓜,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传统农耕文明下勤俭节约的家风就是就样培养出来的。
现在机械化的农耕作业解放出了大量生产力,农忙时节的生产也慢慢不需要以前我家和二爷家那样相互帮助,一直进化缓慢的农村邻里关系格局也受到了一定冲击,我不是社会学家,描述不了那么清晰,但和我一样有直观感受的人一定不少。
我并不是反对现代化,只是新世纪出生的关中农村孩童恐怕不会再有和我一样的上述经历了,作为一个九零后,我将这些记载下来,也算保存了些许农家记忆。
作者:西安小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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