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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誰最中國」
圖片 |「來自網絡」
公元1582年,明朝万历十年,阴历六月廿日。张居正死得不是时候。
再晚几步,拖个六七年,皇帝朱翊钧就快三十岁,性子定了。他会习惯用深沉表达压抑,也有了一些理政的能力,这是天下的幸事。痛苦留给皇帝自己。那张居正的家族,也能落个好下场,不至于被清算抄家,死的死,充军的充军,自己还险遭鞭尸,落一朝污名。
或者,张居正干脆早走一步,在皇帝十五六岁时把摊子丢开,任由青春期的少年迷茫和慌乱。闹叛逆,捅娄子,都不是大事,太后娘娘有机会插手管教。
可是他在小鹰的青春末期撒手而去。时间尴尬。
最糟糕的是,他对小鹰实行了十年精英教育,过程中犯了两个重大错误。
张居正画像
张居正,湖广江陵人氏,明朝政治家、改革家、内阁首辅。辅佐万历皇帝朱翊钧进行“万历新政”,史称“张居正改革”。天子臂膀,功在社稷,名垂青史。
他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从小就是远近闻名的神童,活得才高气傲,活得志向远大。入仕多年,他几经浮沉,被推荐为裕王朱载垕的侍讲侍读。后来裕王承了皇位,张居正的政治生命就灿烂起来。先是任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又改任吏部尚书,政绩卓著。
朱载垕当了六年皇帝,给天下留下十岁稚子继承帝位,自己撒手人寰。那年,张居正四十七岁,逐渐衰老的肉体,正当年的精神。作为三朝老臣,他接过了辅佐教育小皇帝的重任。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活明白了。
论纲常,天下人皆是皇帝子民。
论岁数,大人管孩子不用讲道理。
事实上,小皇帝知道自己没多大权利。
骨子里,孩子始终知道自己是谁,大人却逐渐忘了定位。
朱翊钧和张居正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埋下了错误的种子。张大人眼里,皇帝太小了,自己左肩扛着孩子,右肩还要替孩子扛起江山,既要打造精英帝王,又要打造精英帝国,任务神圣而艰巨。慢慢的,他觉得自己也神圣起来。一种“圣父”心态出现了。
他不是个案。日常生活中,常有家长将打造精英子女当作神圣的任务。
万历皇帝画像
陈凯歌曾形容当代的孩子:书包那么沉,不能自由自在奔跑,体会蓝天白云之下,天然的轻松快乐。周围全是人生设计师,树还没长成呢,就有人打算做大立柜了。
朱翊钧就是那棵树,九岁,就被催逼着长大,人生图纸已经设计好,未来必得成材。他自己也明白,这是没办法的事,全天下指望他呢。
他顺从地放弃了蓝天白云,顺着母亲、臣子和天下人的意思,努力地学习做皇帝。逢年过节,他祭祀、搞庆典,按时检阅军队,会见外国友人,盯着天文历法,还管着臣子婚配;私下里,他认真学习经史和治国之道,孝顺母亲。他是一个听话而优秀的学生,虽然没有同学,也堪任自己的大队长。
而张居正就像所有老师一样,对优秀的学生更加严格。这是第二颗错误的种子——他觉得孩子要当精英,就要接受最好最严格的教育,教育过程需要不断施压,探求底线。
而我们都明白,小孩念书应该因材施教,就算做不到,也该仔细观察,因势利导,可朱翊钧,常年接受毫无喘息机会的填鸭式培训。
十岁,朱翊钧显露出书法天分。某日他当着群臣做才艺展示,第二天就收到通知:张老师改了课程表,以后书法课不用上了,当皇帝的无需搞艺术。
生母,是小皇帝在宫中最大的牵念和安慰。正月十五,他想表表孝心,给母亲装修一下房子,可张老师反对,说太过糜费,装修计划只好作罢。
从来,一个强硬的老师背后,都有一个坚决的家长撑腰,太后平时对张居正言听计从,配合老师的精英教育;遇到原则性问题,张老师还顺便“指教”家长:少为迷信花钱,多修桥修路。几年下来,太后的境界也越来越高。小皇帝见贤思齐。
张居正很满意,他自以为给了这对母子最好的精英式关照,遇到任何问题,没有谄媚,只有方案。孩子压力大又怎样,老师家长压力更大。可他甘之如饴。他的爱那么深沉,他老得那么快,仿佛为了皇帝可以牺牲一切,太感人了。没人敢说他错了。
在辅佐皇帝的同时,张居正操持了一系列改革:财政上推行“一条鞭法”,军事上任用名将,吏治推行“考成法”,督促各级官吏完成每月KPI。他大权在握,管着军、政、钱、粮,工作风格大开大合;他春风得意,呕心沥血,光天化日之下,形势一片大好。
他忘了,没有任何孩子能听话一辈子。
小树茁壮成长,园丁老当益壮。他们关系亲密无间,互相信任依赖。可孩子就是这样,今天喜欢的明天就不喜欢了,到了叛逆期,全世界都不喜欢了。他才不在乎什么精英之路。你为了他操持一辈子,他觉得你束缚他一辈子。有一种爱叫做放手,可惜明朝没有这首歌。
“急转直下”这个词,概括了朱翊钧的十七岁。那时,皇帝到了青春期,开始显露出对女人和宴会极大的兴趣,广纳美女。朝臣们倒是赞同,毕竟朱家有皇位需要继承。没人意识到,这是叛逆的苗头。
两年后,张居正病了。受封太师九天,与世长辞。他吐出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刻,皇帝觉醒了。
自由,是每一个叛逆青年心中的渴求。革命,哪怕只在家门口,也是觉醒青年的行为艺术。皇帝决定革天下的命。
张居正被清算。皇帝下令抄家,削尽其宫秩,夺生前所赐玺书、四代诰命,以罪状示天下。张家人或饿死,或流放,要不是舆论压着,张居正可能会被开棺鞭尸。他在世时所用一批官员,或削职,或弃市,十年来,政局前所未有的混乱。天子尚嫌不够乱,大手一挥,叫停了改革。历史宣布:张居正改革失败。
这是高压式精英教育导致的悲剧,不在听话中崩坏,就在沉默中变态。孩子在老师那受过多大的委屈,刀就捅得多坚决。“圣父”已逝,再不能用沧桑的声音谏言施压,这生活轻松得不像人间。
此时家长也没了法子。叛逆期的孩子总会同时痛恨老师、家长和学校,家长通常是最先妥协的一方。
和绝大多数的叛逆青年一样,拼命折腾了一场,朱翊钧却没能拥有他向往的自由。一个张居正倒下去,千万个朝臣站起来,鸡一嘴鸭一嘴地继续劝谏、约束他,个个都要指点江山。他有些乱,竭尽全力应对,但是感觉不对,力气也使不上。外面的世界,怎么和自己想象得不一样?
他迷茫了,想找个人问问,可是那个人不在了。
他继续挣扎。
终于,他烦了。青春期没过渡好,他走向了极端。
他撂了全天下人的挑子。
此后近30年,万历皇帝不临朝。诚然,这个结果和很多问题有关系,政治、经济、还有他自己,但他还是先怪张居正。事情变成这样,张居正的精英教育方式,尤其是其中裹挟的圣父心态,还有强买强卖态度起了关键作用。
如果有人依然没理解何为“圣父”心态,那可以参考“圣母”心态,即一种过度放大个人能力,以圣母的无私姿态“解救”别人,从而寻找存在感的心理。常见的例子是“妈妈自己怎么委屈都可以,只要全家人好就够了。”
还有一种卖惨式圣母,口头语是“XX为你牺牲了这么多,你怎么能做不到XXXX……”
凡是说过这些话的母亲,往往有极强的控制欲,手里都攥着一个内心压抑的孩子或丈夫。那些“伟大”的宣言会如山石般压在聆听者的心上,让人惶恐、不安、自责、心疼、惭愧,进而陷入极端情绪中。
张居正权倾朝野,不需要寻找存在感,但是他“以皇帝和天下为己任”的心态背后亦是强烈的控制欲和自我牺牲精神,与圣母有相似之处。在他的心中,他必须为岌岌可危的王朝力挽狂澜,扶持稚嫩无力的孩子长大成材,天底下明白人太少,他是难得明白,又有能力,那就必须殚精竭虑,死而后已。他认定自己是最关键的一个。
信任孩子?开玩笑!孩子什么都不懂,一定会搞砸。
没人敢对张居正说,地球离开谁都得转。他没自己想象得那么重要。身为人类中的一员,天灾人祸,历史车轮,哪一个都能将他碾碎。顶梁柱当的太久,常常高看自己一眼,自认为不可替代,却忘了家里可能有熊孩子,不吃他那一套。闹起脾气烧房子,梁柱又算什么?张居正要当大明朝之光,但当不了太阳。大明朝只有一个太阳。
“强买强卖伤感情”是另一个惨痛的教训,古往今来,天下很多父母都得到了。长辈给年轻人准备的东西再好,年轻人也可能拒绝。他们总说“那不是我想要的”。纵然张居正贡献出自己的政绩,鞠躬尽瘁的纯臣心态,完美的课程表以及大明朝有可能的光明未来,但是对于小皇帝来说,他给的一切都不如自由二字重要。
把自己全身心交出去,他在历史中放大了自己,在人生中失去了太多东西。天要下雨,孩子要长大,就算没精力执掌天下,还有能力干扰天下。他人生中的两个错误——圣父心,和强买强卖,让整个家族彻底败落。天下执行精英教育者,当以此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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