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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
——阿城《棋王》
以下文章同步转自微信公号:碧珊私读
写《棋王》一篇,我卡在了开头儿。
本来,我想用一句特别符合道家思想的话来呼应这小说的道家文化,思踌半天也没有合适的。又一,我想用句很盖棺定论的话,比如这是一部在中国文坛上非常独特又具有重要地位的小说;或一部短篇让一位作家位列大师行列,中国文学史上耀眼的名篇云云,但又一想,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儿吗。把大家都知道的事儿拿出来放在耀眼的开头儿位置上,有重复、偷懒、不创新的嫌疑。这是我要避免的。
《棋王》这部小说喜欢它的人太多了。从事小说创作十年,中间也同步做着电影,这十来年中我所遇到的人每每提到《棋王》没有一个说不好的。要知道,哪怕是莫言、苏童、王小波的小说都会有一点儿不同之音,但一谈到《棋王》人们则都会普遍说,好啊,那小说可真是太好了。
大家知道《棋王》,绝大部分都是先由那部徐克监制,严浩导演,梁家辉主演的同名电影得来的。我也不例外。大概是在二十出头,因为特别喜欢武侠电影,在搜寻徐克导演的作品列表中发现了这样一部反映知青生活的作品。一看之下,自然是非常惊奇,觉得这个故事有点儿不同凡响,但又说不出具体来,只好又去找原著小说来看。一看之下,更是稀奇,怎么只有一万多字?一个短篇小说所能有的故事含量和气势又能大到哪儿去?
那时候我还没写小说,没觉得这小说有多么了不起的地方,只是记住了四点:1、“王一生”这个名字真真好;2、王一生吃起东西来可真吓人。3、下象棋真有这么多讲究4、这真像是一部武侠小说。
再之后第二次读就到了2014年夏天。
我在麦家理想谷客居有三个月的时候,有天吃完晚饭,麦老师在客厅里和我闲聊小说的开头。他说我写的一个短篇小说的开头儿有些意思,但中间走向不大好。聊着聊着,他突然说起了《棋王》的开头。他目光向下,眉头微皱,一只手在半空中好像给音乐打接拍一样念道,“车站是乱的不能再乱……”
我当时就奇怪了,怎么普通的一句话经他一念又变了调子?
于是当天晚上,我回到客居的书店二层阁楼,还顺便在一层书架上找了《棋王》一并带到卧室。打开台灯,我在夏日西溪闷热又不时有水鸟飞过的夜晚把这个小说连读了两遍。读的过程好像和一个狡猾的高手在过招,因为我是写小说的在看另一个写小说的人,我在探索阿城的诀窍在哪儿。所以在那个奇妙的夜晚,《棋王》这一万多字里不断有小闪电在那客居的卧室床头刷刷闪动。看上去风平浪静,一切如常,其实暗藏着杀招、绝招。
作为看客的我,魂儿已经被牵着走了,更何况还有一个作为女侠即将步入江湖的我呢。
意外,惊讶,钦佩,诚服、诚服。
我不想写太多赞美之词。
同样的感受在别的作品中也有。我在读王小波的《我的黄金时代》,读莫言的《红高粱》,读余华的《活着》时也有,但那些都是在初读时就已经被震撼到,唯有这一篇《棋王》,则是在重读后才发现它的高妙处。
“我”是一个父母双亡,终日在各处晃荡的男学生。因为受到组织照顾,被派往云南边陲小镇做知青。在火车开动前,我正伤感没人送别却碰到了外号“棋呆子”的王一生。王一生拿出棋盘找我下棋,我无心下棋,发现王一生的言行和常人有些不同。他对吃很虔诚,对棋很痴迷,他早已经大名鼎鼎,他身世也很悲苦。这些都让我和他之间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友情……
之后的故事,大家想必都知道了。王一生在插队几个月后来到“我”在的农场来找我。他和我们队里下棋最好的脚卵下盲棋,他赢了又走了。等到几个月后,我们都去县城里看地方象棋比赛又碰到了王一生。王一生谢绝了脚卵的好意,不去争夺地方比赛冠军,却来了一个“自由挑战赛”。他以一对九,终于赢了地方比赛的前三名。小说结尾是,我们又回到了借宿的文工团剧场里,我从这件事上得出了作为一个俗人的乐趣后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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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梗概来看,这个小说情节比较平淡,和我们看过的一些反应知青生活的小说差不多,中间不过多了一个棋呆子的奇闻异事。但《棋王》的魅力正是在于作者基于自身多年的知识沉淀,将这小说从语言、叙事方式、哲学思想和多艺术范畴的延展等融会贯通,达到了一种浑然天成、无为而治的忘我境界。
1、普世观的开头和王一生的生猛出场
“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这个开头自然是有点儿芸芸众生的意思。而我作为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就是在这种聒噪又略带伤感的气氛下遇到了王一生。原文是这样写的:
我走动着找我的座位号,却发现还有一个精瘦的学生孤坐着,手拢在袖管儿里,隔窗望着车站南边儿的空车皮。
我刚一坐下来,那学生竟然眼里放了光,问我,下棋吗?
这就是王一生的出场。在《肖申克的救赎》那篇随笔中我也提到过,王一生的这个出场带有了主角光环。但,在接下来,作者显然觉得这个主角光环还不够大,还要持续的给他加亮。先是让同学喊他“棋呆子”,说“唉呀,棋呆子你都不认识啊,你白活了。”又说“我”当然知道棋呆子,只是不知道这个王一生就是棋呆子。接着,“我”便说了一些知道的棋呆子的传闻。比如,说棋呆子因为下棋好被人带着去大串联,他下棋,同来的做扒手偷钱包。还说棋呆子有次被同学带到家里介绍给下棋很好的父亲,他走通了一个宋代的残局,同学父亲要收他做徒弟,他却直愣愣地说,你没走通这棋怎么能收我做徒弟。
这些只是“道听途书”,真正生猛却是下面棋呆子吃饭。原文写道:
(他)吃得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
他甚至还有次在下棋时发现了一个干饭粒,把干饭粒艰难咽下后眼里有了泪花。
这样的一个人物,没人会忘得了。
2、精神食粮和物质食粮的关系这块儿,小说做到了极致
极致的饿和极致的不饿。
小说中好几次描写这两种“食粮”的情节。列车上,王一生询问“我”最饥饿的一天到底什么样儿,在得知详情后又说,你那不是饿,是馋,你是要好上加好。而王一生自己却特别明白,人要先吃饱了肚子才能下棋,所以对于“我”说的什么痴迷一件事儿就忘了吃饭的境界不同意,说他不是那样儿。在第二章,王一生来找“我”,“我”给大伙儿做蛇肉也写的极为细致,脚卵贡献了酱油膏、盐、草酸,我怎么做的,大家怎么吃的,吃的过程中大家怎么谈山珍海味的。正是这样物质上不饿了,大家才去观战王一生PK脚卵下棋。对物质食粮的极致需求在后面两章被王一生以一对九冲淡,但作者还是不忘在比赛都比完了让画家在人群中说了一句,都回我哪儿,我买了吃的。可见,阿成对这两种食粮的态度。人是又要吃饭又要活着,我们不能因为精神食粮的崇高就贬低了物质食粮的重要。文人的酸腐气在这里是没有的。
3、关于道学的几点
我对于道家学说不太了解,对于《棋王》中关于道家学说的内容不敢妄写,这里只想提出几点。
王一生学会下棋是帮他妈妈捋书页子学会的,他下棋时爱说“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他跟一个捡烂纸的老头儿学下棋。老头儿给了他一本下棋的书,他看不懂,拿回来,老头儿一给他讲开宗明义竟然说的是男女之事。小说中这样写道:
阴阳之气相游相交,初不可太盛,太盛则折,折就是-折断-的-折。我点点头-太盛则折,太弱则泻。老头儿说我的毛病是太盛。又说,若对手盛,则以柔化之。
这一节和着最后王一生以一对九时精神高度集中,进入了一种虚空的状态的那段字要对比看:
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着我们,双手支在膝上,铁铸一个细树椿,似无所见,似无所闻。高高的一盏电灯,暗暗地照在他脸上,眼睛深陷进去,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头乱发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弥漫开来,灼得人脸热。众人都呆了,都不说话。外面传了半天,眼前却是一个瘦小黑魂,静静地坐着,众人都不禁吸了一口凉气。
这一段的写法,如果换个人名,放在武侠小说里,也是极好的。
4、绘画美学在其中
这一点是非常突出的。因为阿城在写小说之前是画画的,所以在写作的时候肯定会把绘画的技巧运用在小说写作中。幸好我以前学过一点绘画,又对电影美学有一定学习,所以在这个小说中对于绘画美学的体会就更敏感了些。
比如这里“另一面的窗子朝南,冬日的阳光斜射进来,冷清清地照在北边儿众多的屁股上。”
这里“油灯下,王一生抱了双膝,锁骨后陷下两个深窝,盯着油灯,时不时拍一下身上的蚊虫。”
这里“王一生整了整书包带儿,就急急地顺公路走了,脚下扬起细土,衣裳晃来晃去,裤管儿前后荡着,像是没有屁股。”
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使用的词都是我们常用词,但细一想,光源,线条,行为瞬间,气氛,绘画美学所追求的基本要素它全都有了。把绘画中较高审美的画面写入小说中,再加上中国的道禅思想,几种艺术审美交织就成就了《棋王》一种浅淡,精准,凝练,又有意蕴的笔法。
5、以武写文
很多人也都觉得《棋王》写的像个武侠小说。因为楚河汉界,就是两军交战。那捡烂纸的老头儿像“扫地僧”,王一生和脚卵是初试身手,英雄惜英雄,而后面王一生以一对九又是华山论剑,武林中怎有这一奇人。在徐克监制的电影《棋王》中,最后那场一对九干脆就用了武侠电影的拍法,鼓风机和旋转镜头全用上了。
以武写文正是《棋王》取胜的妙法之一。
同样把道学思想融入小说中的汪曾祺曾说,他写不出《棋王》来。他是写不出,因为他内心都是退隐了的江湖。他的小说从开笔到结束都没有争斗,人物和情节一直都在一种与世无争,宁静闲适的氛围里。读多了寡淡,没意思。
王小波还曾批评过《棋王》,说写的过于浪漫,无事可做才下棋。王小波在那时候可能正在思考青春迷茫和澎湃欲望,对于《棋王》这故事可能有点儿误会。
我个人觉得写《棋王》的阿城正是怀着和王小波一样的对青春的迷茫和澎湃,通过写下棋来达到最后汪曾祺达到的闲淡效果。
他的不凡之处在于,有起势,有进展,有高潮,有落势,最后拜辞。这是一个年轻力壮又内功深厚的武林新人,在好一场华山论剑中夺得头筹,名扬天下却又适可而止。
他知道天高地厚但还没变成一个万事皆休的小老人儿。
他不穷酸,不迂腐,懂得真正深藏宇宙的道理却也甘于最终的平淡。这是写作这小说时的作者阿城。中国近四十年写小说的人中,能在某部作品中能达到这样境界的人太少了。
这几年来,我也曾经寻找过一些不凡的中短篇小说,它们各有各自的耀眼处,也各有各的缺憾。《棋王》的缺憾不多。我也有意阅读一些文人武侠或融入道禅思想的小说,但好多都是名大于实,给外行看看可以。
也有高手。我在一位日本作家的小说集中找到了和《棋王》最为相近的作品。这小说是藤泽周平的《黄昏清兵卫》。有兴趣的朋友不妨在找来对比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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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颂歌》是狄更斯非常有趣的一部作品,正好马上就是圣诞节又快元旦,这几天我就好好写写《圣诞颂歌》,祝书友们圣诞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