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李桂

责任编辑| 曹默涵

出品 | Vista看天下微杂志

噤声80天后，刘强东出现了。11月19日，京东发布了低于预期的第三季度财报，净营收增速和净利润双双下降。或许是为了稳定军心，自“明尼苏达性侵事件”后便从公众视野中消失的刘强东出席了电话会议，并称，“现在整个京东集团的管理团队已经成型且非常稳定。我个人的关注点主要放在战略、团队、文化和新业务上。对于比较成熟的业务，管理团队可以处理好。”此言不虚。就在刘强东露面的十天前，一起酝酿已久的针对京东金融的维权活动刚刚被管理团队“摆平”。

刘强东。（视觉中国图）

“双十一”前夕，“剁手党”忙着往京东购物车里塞东西的时候，一份名为“京东11.11团建活动安排”的文件，在微信群流传开来。

和常规意义上的“团建”不同，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维权活动，目标直指京东旗下京东金融的股权众筹项目。

策划书对“团建活动”做出了详细的规划：早上10点30分至10点50分,在地铁亦庄线经海路地铁站B1出口集合，10点50分出发去京东总部；提前分发订做的荧光马甲和横幅标语；专人负责拍照摄影和提供午餐……

标红加粗的字体提示：“现场听从指挥，一定合法团建，绝对不要和京东的保安发生任何冲突，如果京东的保安主动打我们，我们一定不要还手，这样我们都有摄影摄像，就可以把事情搞大。”

“把事情搞大”是活动参与者的期许。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拿回自己投出去的钱。

位于北京亦庄的京东总部大楼。（李桂 摄）

事先张扬的“团建活动”

意料之中，这场事先张扬的活动被提前叫停。

11月11日上午，原计划出现在京东总部门前的林勇，和Vista看天下微杂志记者一起，坐到了安定门外的一家咖啡厅里。

说到活动被取消，林勇有些激动，不自觉地提高了讲话声音。他猜测，可能是有人将文件传给了京东的人，也有可能是维权群里出现了“奸细”。

林勇和京东金融“结怨”始于三年前。

2015年12月，前者在京东金融的首页上看到了股权众筹的广告。股权众筹，指公司出让一定比例的股份面向普通投资者，投资者通过出资入股公司，获得未来收益。

2009年，众筹模式在国外兴起，并于2011年左右进入中国。2014年7月，京东众筹作为京东金融第五大业务板块诞生。2015年3月，京东正式上线股权众筹平台“京东东家”。

作为早期入场的玩家，京东选择了“领投—跟投”的众筹模式：由一位经验丰富的专业投资人作为“领投人”，众多跟投人跟投。项目众筹完成后，领投人和跟投人分别以普通合伙人和有限合伙人的身份成立有限合伙企业，从事对项目的投资管理，并按出资情况享受相应的权利。

在网页上进行粗略浏览后，很快，林勇对一个名为糖果大师的项目产生了兴趣。按照商业计划书的介绍，糖果大师是一个从事手工糖果生产和销售的项目，是“天猫唯一手工糖果品牌店”。品牌成立两年，不仅获得了极高的关注度，还将“成为上海迪士尼乐园开园后唯一的手工糖果供应商”。

《糖果大师商业计划书》部分内容。（受访者供图）

“（糖果）是一个消耗型的东西，需求会很大。”看了介绍，林勇很心动。

在参加完项目的线上路演之后，林勇在京东金融的股权众筹平台京东东家上认购了糖果大师8万元的股份。彼时的林勇没有想到，这个决定会让自己接下来三年都不得安生。

和林勇一样，凭着对京东金融这一平台的信任，2016年3月，在某国际知名五星酒店管理集团工作的张娟看中了一个酒店管理相关的项目：空空旅行。

根据创始人介绍，空空旅行的主要业务是“特色民宿托管服务”，对民宿管理人员提供培训。“我们的项目或许是京东未来投资回报预期最大的公司之一。”项目创始人言之凿凿下，张娟认购了该项目10万元的股份。

但让她始料不及的是，看似模式成熟的项目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接连被曝多个丑闻，一度陷入严重亏损。她更担心的是，自己投进去的钱打了水漂。

11月17日，怀有身孕、出现阵痛反应的张娟被送进医院，“随时会进产房”。停用手机前，她往维权群里发了一条消息，“希望我出产房的时候能有好消息”。

“好消息”没那么容易出现。

11月19日，京东发布了低于预期的第三季度财报。其中显示，京东第三季度营业总收入1047.7亿元，同比上涨25%，但为近年来首次同比增速低于30%；活跃用户在上市后首次出现环比下滑，减少860万人。公司股价受影响，刘强东的身价自然也大幅缩水——目前已经跌至约47亿美元，自今年以来蒸发了近一半。

或许为了稳定军心，创始人刘强东在消失80天后，罕见地出席了电话会议。但此举似乎并未缓解京东的颓势。

11月19日晚，京东股价报收21.10美元，创2016年7月8日以来新低，今年以来累跌约51%。换言之，这家已经上市4年半的公司，再次回到了原点。

11月20日，在2018京东数字科技全球探索者大会上，京东金融CEO陈生强宣布今日起京东金融品牌正式升级为“京东数科”，将包括京东金融、京东城市、京东农牧、京东钼媒、京东少东家等子品牌。

京东金融更名为京东数科，logo也相应做了调整。（网络图）

在不少媒体看来，京东金融此举是为了淡化自身的金融色彩，将版图延伸至实体产业领域：京东金融布局股权众筹业务的第5年，股权众筹业务终于被“抛弃”了。

股价可以回到原点，失声的CEO可以再次出现，但没了名字的京东东家，终是回不去了。至于当年参与了股价众筹的林勇、张娟等“草根”投资者，更是被毫不留情地“连根拔起”。

据投资人提供的“京东股权众筹部分统计列表”显示，共有糖果大师、手机应用微头条、占空比等41个项目可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问题，其中25个项目列出了具体的维权代表；项目涉及的投资人数量至少超过578位，总投资金额超过5000万。

“我自己就是草根，股权众筹就是为了帮助草根”

时间倒转回2015年。

刘强东出席京东东家上线发布会时，对股权众筹给予了很高的期望：“我自己就是草根，京东金融股权众筹的上线，就是为了帮助草根。同时，给中低收入者创造一个风险投资的机会。”

话虽如此，但“草根”也是有门槛的：收入不低于30万；金融机构专业人士；金融资产在100万以上；专业VC。四者满足其一，才能成为投资人。

和京东东家同时“亮相”的，还有首批众筹项目，手机应用微头条就是其中之一。项目领投人为中国青年天使会会长、知名投资人麦刚。

“它是京东金融在发布会上重点推荐的项目。”时隔三年，自己经营公司的投资人杨桑，依然记得手机应用微头条项目的火爆。“当时京东在美国上市了，京东首推京东金融，京东金融又首推这几个项目。你想想，作为一个正常人，谁会怀疑它？”

2015年3月31日，“京东金融股权众筹战略发布会”在北京盘古七星酒店召开。（网络图）

此前，杨桑的投资仅限于购买房产和股票，从未涉及众筹行业，但项目的宣传和大佬的背书彻底说服了这位传统的商人，“几个创始人都是从美国回来的。学历一个比一个高，经历丰富，技术上领先今日头条1.5代，能做到精准推送。”

杨桑当机立断投了10万元，成为跟投人。仅两小时后，手机应用微头条已筹集人民币210万元，占所出让股权额度52%。

“出于对刘强东和京东的信任”，不久，杨桑又参与了看孩子、天天有余、好狗狗等三个项目的众筹，投资金额共38万元。

想要入场众筹的，除了电商巨头和专业投资人，更多的是渴望在资本市场中“小赚一笔”的普通人。林勇便是其中之一。

线上路演中，糖果大师创始人带来了一份内容丰富的商业计划书，包含了行业背景、项目过去的增长情况，还有对项目未来发展的展望。“将来公司上市，能得到几个亿的销售额。”项目方强调，糖果大师已经获得了知名演员黄晓明数百万的种子轮投资，并将成为上海迪斯尼乐园开园后唯一的手工糖果供应商。

或许是看出了部分投资人的犹豫，项目方扔出了一张“王炸”：股权回购。据项目方和投资者签订的股权众筹合同显示，双方的合作基于“新三板挂牌预期”，“截至2017年12月30日项目仍未成功挂牌，那么大股东将负有回购股份的责任”。

有回购，林勇认为就没有风险了，他将8万元打入了领投方账户。“我们的钱是小钱，领投方的钱投了200万。”最终，41位投资人参与了糖果大师项目众筹，共筹得金额567.9万。

很快，林勇收到了投资协议合同的签字页。出于“相信京东，觉得它肯定能够维护我们的利益”的想法，在没有收到完整合同的情况下，林勇签了字。

和林勇的投资流程一样，张娟也先参与了空空旅行项目的线上路演。

“当时这个项目很热门，认购需要靠抢。”张娟记得，众筹页面开放之后，不到两分钟，所有认筹额都满了。提前守在电脑前的张娟，如愿抢到了一个名额。按照京东东家的相关规定，每个投资人只能参与一次该项目的众筹，金额为10万元。而据张娟了解，有些人甚至用了家里的两张身份证参与了这个项目，抢了两个名额。

彼时正是股权众筹风生水起的时期。据人创咨询统计，2014年到2016年间，包括股权众筹在内的众筹平台数量激增，三年里上线的平台数量分别为169家、289家、283家，累计占所有平台的86.77%。如果说2014年是众筹行业的试水之年，2015年则是许多投资者心目中的“众筹元年。”

诸多投资人的信任，一一步把京东送上了众筹行业老大的宝座，一坐就是三年。

据艾瑞咨询统计，2014年京东众筹筹资额占整个行业的31%，已成为中国最大的权益类众筹平台。 2016年，京东金融旗下众筹总筹资额已超过36亿元，项目数超过7900个，项目成功率超过90%，再次登顶行业榜首。

“2016年是京东众筹稳步前进的一年，也是完全超越竞争对手的一年。”时任京东金融众筹事业部总经理高征彼时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

政策鼓励、投资人支持、行业前景广阔，这一次，京东成为了站在风口上的那只猪。趁热入场的投资人们也以为，当了多年“韭菜”后，自己终于成了那个手握镰刀的人。

创始人套现跑路？

过了股权众筹阶段，当所有项目进入到落地执行阶段时，隐患开始暴露。

寄回合同签字页好几个月后，林勇终于收到了完整的《投资协议》。看到股权回购的相关条款，林勇立刻意识到：出问题了。

《投资协议》显示，如果截至2017年12月30日乙方仍未成功挂牌（即未取得全国中小企业股份转让系统有限公司出具的挂牌同意函，且未完成新三板挂牌手续），乙方原始股东即丙方负有回购甲、乙方全部股份的义务，并与2018年1月31日之前支付回购价款，回购价款=增资款×12%÷365×实际天数。

合同出现问题部分。（受访者供图）

林勇告诉Vista看天下微杂志记者，正常的回购价款应该是120%，却被错误地写成了12%。“这就相当于你投10万块钱进去，最终只能拿回1.2万回来。”

投资人们很快将问题反映到京东负责投后管理的相关人员，对方承诺会联系项目方解决问题。但这一“解决”，过去了将近一年。“2017年，问题就特别突出了，毕竟马上面临回购期了。”

除了合同的“硬伤”，京东承诺的投后管理，也出现了问题。

在股权众筹平台成立之初，京东股权众筹负责人金麟就曾公开对媒体表示，京东已建立投后管理团队，协助领投人协调资源、扶持创业企业做大。另一方面，定期、不定期监督企业对募集资金使用，监督领投人履行领投人职责。

但多位糖果大师项目的投资人告诉Vista看天下微杂志记者，投后管理形同虚设：没有季度跟踪报告，年报的披露更是晚了近半年。“它（糖果大师）2016年年报发过来都已经是2017年五一了。”

姗姗来迟的年报还透露出另一个投资人难以理解的信息：在路演时，融资方对2016、2017年的预期销售额分别是1.2亿元和2.2亿元。然而投资者们拿到的年报显示，2016年销售额只有1231万元，“这就相当于商业计划书里面的1/10”。

旧问题还没解决，很快，投资人们又发现了新问题：项目的核心创始人之一费某，在2016年年底便清空了股份离开公司。Vista看天下微杂志记者通过天眼查平台查证，该说法属实。一时间，“创始人套现跑路”的说法开始在投资人中间流传。

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手机应用微头条和空空旅行的项目中。杨桑表示，平台从未主动披露过项目的运行状况，甚至负责核心技术的CTO离职也没人告知投资人。“原始团队的骨干分子都走了，你说这个项目还能是原来那个项目吗？”

张娟则透露，空空旅行项目众筹成功后，先后换了多任CEO。11月6日，在一个名为“空空旅行项目投后管理”的微信群中，领投方拉进了一名新人，并介绍，这是空空旅行的新任CEO。但据天眼查信息显示，目前空空旅行的CEO依然是项目路演时的主讲人杨某。

除此之外，张娟及多名投资人都表示，京东东家没有对合格投资者资质的核验步骤，投资者不需要上传任何资料就可以完成投资人认证。

按照基金业协会《私募投资基金募集行为管理办法》的规定，私募基金的合格投资者是指具备相应风险识别能力和风险承担能力，投资于单只私募基金的金额不低于100万元且符合下列相关标准的机构和个人：（一）净资产不低于1000万元的机构；（二）金融资产不低于300万元或者最近三年个人年均收入不低于50万元的个人。

而在京东金融手机客户端上，Vista看天下微杂志记者发现，京东的投资人认证以问卷的方式进行，在答完包括收入来源、家庭可支配年收入、投资经验等12道题后，便可成为平台的投资人。多位投资人亦表示，自己当初的认证流程亦是如此。

京东金融合格投资者认证页面。（网页截图）

消失的平台，遥遥无期的股权回购

2017年，整个众筹行业开始了大洗牌。

盈灿咨询发布的《2017年中国众筹行业年报》显示，据不完全统计，截至2017年12月底，全国正常运营众筹平台共有209家，与2016年底全国正常运营众筹平台数量427家相比，跌幅达51.05%。

作为行业头部玩家的京东，日子也不好过。2017年上半年开始，京东东家暂停发布新的股权项目；3月，京东金融股权众筹负责人、京东金融集团副总裁金麟宣布离职，并远走国企浙江东方。一时之间，唱衰京东众筹的声音甚嚣尘上。

当Vista看天下微杂志记者以投资人的身份接触京东金融某高级客户经理时，对方表示，现在平台已经不太积极去做股权众筹类型的业务了。究其原因，除了“本身也没有什么好的项目”，还跟国家政策调控相关。“前些年众筹很兴旺，很多项目都出来了。但随着国家调控的加强，除了现有业务以外，不再增加新业务了。”

作为投资人的林勇处境也十分艰难：截止到合同约定的日期，期待中的新三板挂牌没有实现，股权回购遥遥无期。

林勇透露，为了回购的问题，投资人们多次联系了京东和项目方，但均得不到解决。有投资人坐不住了，直接上门找到了糖果大师在上海的总部。结果，项目方告诉他们，现在没钱，要等到企业经营好转才能回购。

离婚、跳槽、再婚、妻子生病，过去一年，林勇经历了太多变故。眼看家里存款捉襟见肘，林勇只得把自己北京的房子抵押了：“一套市值500多万的房子，抵押了200多万。”现在，他每月收入有两万元左右，除去还房贷、妻子看病和日常开销，几乎没有盈余。

“8万块钱好歹能缓解一下我的压力，让我再撑几个月。”2018年春节前，林勇坐不住了，直接带着妻子的病历找到了京东位于北京亦庄的总部，但问题依然无解。随后的几个月，多次有投资人到京东总部，均无功而返。

就投资人所言，Vista看天下微杂志记者向糖果大师CEO黄勇致电求证。电话中，黄勇表示不方便沟通，但表示自己已看过部分关于此事的文章，“我们是做正当生意的，没有所谓的报道里面说的东西。”

同为投资人，卢凌维权的经历要复杂得多。

2016年3月29日，卢凌在京东东家参与了占空比项目的线上路演；3月31日，卢凌按照要求将投资的20万元打款给领投方；6月30日，领投方打款给项目方；7月5日，占空比召开董事会议，相关财务资料显示，项目一、二季度实际经营亏损560多万元。

“打款前宣传的公司盈利，结果打款后出季报变为巨亏。”说起这事，卢凌十分气愤。

此外，2015年12月至2016年5月期间，占空比通过上海晶凯向风投侠、信蓝筹、创享家、京东东家等四个平台发起了股权众筹融资。在众筹过程中，部分信息并未进行充分披露，反而进行了更为正面的积极宣传。

2018年，股权众筹诉讼“占空比案”正式宣判。上海浦东新区人民法院最终判决，解除投资者和项目方双方协议，并判项目方返还投资款并支付相应的利息与违约金。

在法院判决上，卢凌维权成功了，但项目方至今仍然拒不执行判决。

互联网创投生态平台投壶网CEO赵妍昱曾撰文指出，一些股权众筹平台的盈利模式是收取融资中介费。因此利益驱动下，可能会对创业项目过度包装，并引入一些不具备投资价值的项目。当项目到达退出期，平台无法兑现对投资者的承诺时，必然产生大量纠纷。

如何筛选众筹项目？2015年11月，时任京东东家投资副总监崔云龙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回答了相关问题。崔云龙表示，京东东家有一个专业的5人投委会，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背景和领域，还有不同的判断项目标准，“最终是一个综合的意见来决定项目是否可以上到京东的平台，包括我们还有专业风控的法务和财务团队，甚至法务风控和财务风控团队人数都要超过了业务团队，而且质量非常高，像财务团队都是四大过来的。”

但事实告诉卢凌，京东的“专业风控”不见踪影，投后管理也只存在于路演的PPT中。

Vista看天下微杂志记者就投资人维权事件向京东金融方面求证，但客服人员称，股权众筹已经从平台下线很久了，暂时也没有接到恢复通知。

记者随后又找到曾负责京东众筹运营工作的武先生，对方表示自己之前负责部分和投资人对接的工作，但两年前已经离职了，不了解项目现在具体的情况，无法确认投资人的说法是否属实。某媒体记者则向本刊透露，自己曾在京东近期召开的一次发布会上，咨询过关于此次投资人维权事宜，但并未收到回应。

（文中林勇、张娟、杨桑、卢凌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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