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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在《论语》中,孔子未被弟子称为“师”,“师”字在《论语》中出现14次,但都不是指孔子。这是个颇有深意的现象。从时代背景上初步推断,孔子之所以不称“师”,乃相对于当时官方“授学体制”而言的。直到孔子的时代,“师”还是“四代学制”中的官名。孔子并非官方体制中担任“师”者,他在鲁国所任诸职,都与“师”无关。他所从事的教学活动属于私人性质;四方来学者,也只以“子”和“夫子”尊称孔子。《论语》中只有“子”、“夫子”、“孔子”、甚至“仲尼”这样的称呼。而孔子学生的称谓,则有“及门”、“门弟子”、“门人”等。这与孔子在鲁城外授学、聚徒、共同居住处所的门、堂、室的结构有关。这说明孔门师徒的关系具有“非血缘体”仿用“血缘体”的特点。至于孔子之被尊称为“师”,实乃“孔后历史”发展的结果。战国中期,“师”字开始用来指代从事私人教学者。到了汉代,国家设立学官,官名“博士”,而不叫“师”。这样,孔子称师就在意义和制度两方面得到了发展和完善。至此,由孔子称“子/夫子”而至于称“师”之间的历史脉络便渐渐清晰地显现出来。
关键词:孔子;《论语》;师;私人讲学;非血缘体
一、前言——因《论语》中未称孔子为“师”而起提问
吾人自幼学以来,进于小学、中学、乃至于大学,皆闻孔子为我华夏史中第一位“有教无类”之私家教师,信矣,夫子为万世之“至圣先师”也!然则何以在《论语》中,孔子诸弟子皆未称孔子为“师”?若吾人未为此印象所左右,愿重拾《论语》捧诵与阅读,将亦同于笔者此一惊觉!于是复检阅之,乃又致疑:何以《论语》中无称孔子为“师”之文?复返身自疑,日:此必吾人学习过程中印象有误,岂有《论语》中孔子不为“师”之理!盖《论语》在吾人之印象中,实为华夏文化中第一部记录“师一弟”间对话之“孔门语录”,由孔子弟子、再传弟子录而传之;则孑L子显然为《论语》中诸对话纪录之核心角色。然以今所传世之诸本检之,《论语》中诸弟子确实无称孔子为“师”之文。于是,疑问又起,何以《论语》中弟子不称“孔子”为“师”?《论语》中凡出现“孔子”之文处,多称“子”,或称“夫子”,又称“孔子”、称“仲尼”。
然孔子所为,又确实可以今日词语视为“师”之份内事,亦即属“师弟”间“学”之“授受”事,那么《论语》中何以“诸弟子不称孔子为师”,或者何以“孔子未称己为师”呢?笔者寻思其故,自其时代背景作初步之推断,以为:不称“师”乃相对于当时官方“授学体制”而言。日“相对”,则因孑L子在当时所为“授徒”事,实为“非学官非学职”而“授学”之举,此为“私家兴学”之义,所仿者仍在官方,即后世所谓“王官崩解”之“王官”,就中主“授学”事者其官职为“师”;孔子所以“私人授学”,当缘于周世兴衰之蔽已显,有其救世之志,并以其学授徒,此在当时鲁地诚是“惊世”之举,盖以此前未有人以仿“师”、仿“授徒传学”为志业己任,且以为可以救世也。此孔子故曰“知我者”、曰“丘窃取之矣”,岂仅止于“修《春秋》”一事!《论语·微子》篇记孔子、门人与当时隐者长沮、桀溺相遇之事: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日:“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日:“为孔丘。”日:“是鲁孔丘与?”日:“是也。”日:“是知津矣。”
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日:“为仲由。”日:“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日:“然。”日:“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棱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日:“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由子路与长沮、桀溺两人之对话,可知“鲁孔丘之徒”在当时实已成为一受人闻知之对象,此盖源于孔子之所为,在当时虽非“骇俗”,然而却的确“惊世”,故知者亦不妙。《论语·宪问》篇中更有一条载鲁城司门者“晨门”之言,曰: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
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可见此一“主晨夜开闭城门”的“晨门”守者,亦知子路所答之“孔氏”,即是那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孔氏”!
在上引诸对话中,“是鲁孔丘之徒与?”一句充分显示了孔子所为与其弟子们所引致的认知效应,其一,“鲁孔丘之徒”乃是对“孔丘”之人的特殊行为及其授学有追随之徒的认知闻知命称;其二,“孔丘”的特殊之举,在于其有志于救此无道之世,故日“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此世既无道,故日“天下滔滔”,可见不惟孔子,如长沮、桀溺、晨门者亦同然有此一认知,此是彼等同处;亦如此方有对话可言。所异者,在两造面对此种滔滔之世所持的态度。所谓的“知其不可”与“天下滔滔”之世,用司马迁在《史记》中的语言,则是“周室既衰,诸侯恣行。孔子悼礼废乐崩,追修经术,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于正。”孔子显然以“有为”的“吾非斯人之徒与”的态度面对之,在鲁地仿官“师”司“教”,以“兴学授徒”之姿态出现于世;且夫求道之心更切,日“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不如丘之好学也”;与弟子聚,则言学言志,日“盍各言尔志”;欲复古圣求仁自视之位阶则甚高,日“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因其仿“师”之举独特,是故为人所特称之,曰“鲁孔丘之徒与”;亦因来学者不少,故能名闻于世,以“鲁孔丘之徒”称之;复因“鲁孔丘之徒”的事件颇为持久,是故不惟鲁地,于鲁外之地亦有知之者,笔者故日“惊动于世”;凡此,皆可于“鲁孔丘之徒与”的问句中察见此一讯息。
孔子所为,既是“私家”所从事,聚徒而“学”,授受相与,故孔门皆未以“师”名孔子,盖“师”者,于周时系职官名也。此则《论语》本文中斑斑可考见者。
有关孔子何以称“子”?何晏《论语集解·学而》篇“子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下引汉儒马融之言曰:
马曰:“子者,男子之通称,谓孔子也。”
近人蒋伯潜遂谓:
按:春秋时称卿大夫皆日“子”,曰”夫子”,故马氏以为男子之通称。孔子曾为鲁大夫,故其弟子亦称曰“子”,曰“夫子”。私人聚弟子讲学,以孔子为最早;故此后相沿,遂称师曰夫子。
祥按:蒋氏所言有二端大者:其一,为“子”为孔子之时代男子之通称;或又以为“子”为当时“卿大夫”之称。其二,孔子为中国历史上“私人聚徒之始”,故“此后相沿遂称师为夫子”。此二端大体已反映了对于孔子称“师”的一般性说法。可予注意者,尤在第二大端,蒋氏谓“遂称师曰夫子”,恐与事实相违,亦非《论语》中书写本文之真。又按:蒋氏之说实出于梁皇侃《论语集解义疏》所疏“古者称师日子”是也;邢昺《论语注疏》所引《论语正义》之文亦袭之,邢疏引曰:
正义曰:“子者,男子之通称”者,经、传凡敌者相谓,皆言吾子,或直言子,称师亦日子;是子者,男子有德之通称也。
“称‘师”’固可以曰“子”,然此“师”当系在特指之际,如与“师冕”言时,可称对方为“子”。然未闻《论语》中有称孔子为“师”之记载,盖孔子在鲁任官经历中实无任“师”之职者。敝意以为,孔子受称“子”、“夫子”,较诸以“师”称“孑L子”为早,故由孔子称“子/夫子”而至于称“师”,其间正有一历史过程可以勾勒补白,而前人尚未为之;亦知蒋氏所谓:“遂称师曰夫子”,此种语法中所反映的思维,乃是一“由师至于夫子”的历史发展过程,与笔者所理解者正相反。清汪中《述学》有《释夫子》篇,其言曰:
古者孤卿大夫皆称子。子者,五等之爵也。
又云:
春秋传:列国之卿,当小国之君,小国之君,则子、男也。子、男同等,不可以并称,故着子去男。⋯⋯称子而不成词,则日夫子,夫者人所指名也。⋯⋯以夫配子,所谓取足以成词尔。凡为大夫,自适以下,皆称之日夫子。⋯⋯故知为大夫者,例称夫子,不以亲别也。孔子为鲁司寇,其门人称之日子、曰夫子,后人沿袭,以为师长之通称,而莫有原其始者。
汪中所言,是也。
又,由何晏《集解》,知马融已以“男子美称”解《论语》中之“子”。可见马融以“子”之爵本系贵族所专用,或“卿大夫”者之有官职,遂亦可以以“子”称言对方;而后,春秋之时周家封建体制渐松动,社会阶层上下流动,职官向下则散于四方,民间亦上仿之;于是民间转以本是行于贵族间之“子”以互称,遂有“子为男子通称”之用法出现。马融此一解释,固然能得方面之实,对于“孔子始为私人聚徒讲学”之事,则完全未能在此一解释中触及之!何以在“老师一学生”的授受之“学”的活动体中,“受学”的一方既可笔录“授学”的孔子为“子”、为“夫子”?又可“称其名”曰“仲尼”呢?“子”、“夫子”、“孔子”、“仲尼”之称,在《论语》文本所营造出的“授受讲学”历史活动中,究竟与后世称“孔子”为“百世师”的定位之称名,有何关系?何以《论语》中书写文皆称孔子为“子/夫子”,何以后世发展中终必以“师”之“概念/词”对孔子作出定位?这个“由‘子’至‘师’’’的历史历程能否在有限史料中被初步勾勒,是为笔者在本文中所欲尝试的撰文宗旨。
二、《礼记》所记主于“学”的“先师”
周代官方体制,述及“师”者,见之于《周礼·天官·太宰》述曰:
以九两系邦国之名。一曰牧,以地得民。二曰长,以贵得民。三曰师,以贤得民。四曰儒,以道得民。五曰宗,以族得民。六曰主,以利得民。七曰吏,以治得民。八曰友,以任得民。九曰薮,以富得民。
郑玄注云:“师,诸侯师氏,有德行以教民者。”贾公彦《疏》释“师”云:
三曰师以贤得民者,谓诸侯已下,立教学之官,为师氏。以有三德三行,使学子归之,故云以贤得民。民则学子是也。
言及“立学”者,见于《礼记·文王世子》篇、《王制》篇等文献之追述,此二篇中皆提及“先师”及“释奠”、“释菜”之礼,有设为常制之“学”的“释奠先师”、有“始立学”之“释奠先圣、先师”、有“天子视学”之命有司行“释奠先圣先师”;然则“师”是周代时之“学官”也。《礼记·文王世子》篇中载云:
凡学,春官释奠于其先师;秋冬亦如之。
凡始立学者,必释奠于先圣、先师。及行事,必以币。
始立学者,既兴(衅)器用币,然后释菜。不舞不授器。
天子视学,大昕鼓征所以警众也。众至,然天子至,乃命有司行事,兴秩节,祭先师、先圣焉。
此意当以常制之“学”,春与秋冬三时皆须祭“先师”成秩礼,“秩”者,“常也”;对于《文王世子》篇中的“春官、秋冬亦如之”句,郑玄以为是“四时”,故注云“不言夏,夏从春可知也。”郑意盖以“四时”为“学”之期制,《礼记正义》中孔疏从之,释云:“于春夏之时,所教之官各释奠于其先师;秋冬之时,所教之官亦各释奠于其先师;故云秋冬亦如之。”孔疏之意,盖从郑注,以为设为常制之“学”,一岁中应有四学期;《礼记·王制》篇曰:
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
郑玄注云:
乐正,乐官之长,掌国子之教。
所云之教学内容以“诗书礼乐”为主,故曰“崇四术立四教”,此种学制,以“四时”为主而有四个学期,《文王世子》又载云:“春诵、夏弦,大师诏之瞽宗;秋学礼,执礼者诏之;冬读书,典书者诏之。礼在瞽宗,书在上庠。”此亦是对于授学内容与掌学之官、典书与典礼器之官的追述,盖亦是从“四时”之“春夏秋冬”以言学制。
“学”须祭“先师”以释奠之礼;“始立学”时则必须并祭“先圣、先师”以释奠之礼;若为“天子视学”,则天子不亲祭,命有司祭之,亦是并祭“先圣、先师”。郑玄以为“不亲祭之者,观礼也。”就《文王世子》的篇名释义,显然主在言“世子”之“学”及如何“教世子”,故又云:
凡三王教世子,必以礼乐。乐,所以修内也;礼,所以修外也。礼乐交错于中,发形于外,故其成也怿,恭敬而温文。
故知礼、乐为世子所“学”与“受教”之道的核心。是故《礼记·学记》篇云“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必由学乎!”既“学”则须有“教”,教者为“师”,故《学记》又曰“君子既知教之所由兴,又知教之所由废,然后可以为人师也。”
“始立学”所举行的祭礼,显然在“学制”上是较为隆重的,“始立学”系指天子始立学校或命诸侯兴立学校,“始立学”所行的“释奠”礼,必须并祭先圣、先师;而兴立学校之后,则每个学期皆应举行“释奠”,但只祭先师而已。虽则吾人对于当时受祭于释奠、释菜礼的“先师”为谁,已多不能知晓,但由释菜与释奠之礼的“主于学”,则可知“先师”必是与“学”有关者;“学”,不仅是一种“传一承”的行为,也指向此种行为的空间场域,而为其统称。故《礼记·王制》篇述云:“天子命之教,然后为学。” “教”与“学”正相对言,故《礼记·学记》篇亦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教”与“学”皆须有场所,《王制》篇复追记云:“小学在公宫南之左,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頖宫。”《学记》则曰“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至于其礼,则“释奠”为重,“释菜”礼轻,故郑玄注云“释菜礼轻也,释奠则舞,舞则授器。”《孟子·梁惠王上》篇记曰:
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
赵歧注,云:“庠序者,教化之宫也。殷曰序,周曰庠,谨修教化,申重孝悌之义。”《孟子·滕文公上》篇又记:
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
赵歧注,曰:“养者,养耆老;教者,教以礼义;射者,三耦四矢,以达物导气也;学则三代同名,皆谓之学。”而《礼记·王制》篇则记云:
有虞氏养国老于上庠,养庶老于下庠;夏后氏养国老于东序,养庶老于西序;殷人养国老于右学,养庶老于左学;周人养国老于东胶,养庶老于虞庠。虞庠在国之西郊。
所谓“上庠、下庠”、“东序、西序”、“右学、左学”、“东胶、虞庠”,皆是指向于“学”的空间场域之称。郑玄注云“皆学名也”,“异者,四代相变耳。”又曰“上庠、右学,大学也,在西郊;下庠、左学,小学也,在国中王宫之东。”再云“胶之言纠也,庠之言养也。”故郑玄以为此乃“四代学制”。“四代之学”虽有名称、典制之变,然其精神皆是“先王之业教化天下”,此则一贯无异焉,故可以“四代”统其称,“四代”者:“虞”、”夏”、”殷”、”周”也。然此为汉时人对先秦以前之历史回顾,当孔子之时,则多言“尧、舜、禹”,言“三代:夏、殷、周”,即《论语》所谓“殷因于夏礼,其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其损益可知也。”汉儒立基于孔子,以其所言之古而言汉时之古,其差异则在于汉时已视孔子为“师”,故汉时“孔门”此词已蕴“师一弟子”之相对关系,且已在汉人之用词中。又汉时瓣“师”之一词,亦与汉代“官名”无关,汉时授学者于“官名”则称为“博士”!《汉书·成帝纪》引述成帝之诏文即曰:“古之立太学,将以传先王之业,流化于天下也。儒林之官,四海渊源,宜皆明于古今,温故知新,通达国体,故谓之博士,否则学者无述焉!”此义颇以“博士”为古之“师”义,所传所述则在“传先王之业”,则“先圣垂统”之义又明矣;“太学”则居于朝廷之中,向于四方所治之天下“流布教化”。吾人于此处亦可以理解何以郑玄对于《文王世子》篇中的“先师”,在注中以汉初传经之诸儒作比义之故,郑玄注盖以为《文王世子》篇中的“先师”,即是“若汉《礼》有高堂生、《乐》有制氏、《诗》有毛公、《书》有伏生”之属,郑玄以宗法封建崩后之两汉背景来推论《文王世子》中的周代“先师”,虽其意义无差,或恐与事实有违,盖平民在周代初年或更早之时必不能为天子兴学之“先师”,凡可以参预于周王室中央学校成为“释奠”、“释菜”礼中的“先师”者,即令不与天子同宗,亦必为百官贵族也。
是故,若孔子之时代,则“师”乃是“四代学制”中之“官名”,孔子非官方体制中之任职“师”者.于鲁国所任诸职,亦与“师”无关;故其教四方来学者,只可以视为系私人性质。四方来学孔子者,亦以“子”、“夫子”敬称、尊称孔子。故孔门弟子绝无称孔子为“师”之名号焉,《论语》中所见,只有“子曰”之称“子”、称“夫子”、称“孔子”、称“仲尼”,即便是在孔子死时,众弟子之议立讨论如何为孔子居丧、服丧,在此一重要的历史事件中,也未见彼等称孔子“师”的文献记载,其皆仍以“夫子”为称,此何故哉?
三、《论语》中的”师”
以现今传世之《论语》刻本检索,可以得出“师”字共14笔。兹制表示之如下:
在上表14条中,“师”字义所指凡职官之属者共6笔:第2条《八佾》篇之“太师乐”、第4条《泰伯》篇之“师冕”、第8条《卫灵公》篇之“师冕”。《八佾》篇之“太师乐”,何晏《集解》解云:“太师,乐官名。”第9条与第8条同出《卫灵公》篇,故“师”字在同一段落文中有二指:一为职官特指之人,即“师冕”,何晏《论语集解》引孔安国之言曰:“孔曰:‘师,乐人盲者,名冕。"’;一则为对话当中的“相师之道”,何晏《集解》引马融之解曰:“马曰:‘相,导也。”’依马融之解,则“相师之道”即是“导师之道”,“师”字之义在此仍是指“师冕”;由“师冕”为“盲者”,故孔子导之及阶、及席,坐后且曰“某在斯,某在斯”,欲声以导师冕知所席者坐向也;故知前句子张所问之“与师言之,道与?”之“道”,即是“导”字之义。则本句中孔子答子张之辞,或以为亦可以有二解:其一,即为何晏《集解》所引述的马融之解义,“相,导也”,如是则第8条与第9条可并为同一条,此大段文字中凡有“师”字,皆指“冕”而言,无他特义;然子张所问“与师言之,道与?”与孔子所答:“然,故相师之道也!”如若子张所问之“道”为“导亦有礼”的“导”义,夫子所答“相师之道”之“相”亦为“导”义,则“导师之道”的“道”当何释?笔者以为,“道当作道”,“相师之道”释为“相互为师之道”义较长。此夫子所以欲答子张“相师之道”的更深一层意含;孔子虽导引“师冕”,然如只答子张曰“是的,我导引他了”,则只是一般问答而已,不劳记言者记此问答之语,其义不长;然若子张以“与师冕见,导与?”而孔子则答以:“当然,我导引师冕有其导引之礼(道);师冕在我导引过程中,又何尝没有导引我呢?这才是‘相师之道’啊!”则其义转为深长矣!又,在“相师之道”朝向以“相互导引之道”的释义中,同时也呈现出由职官特指转出的“师”之喻指,语词使用正不必限定在职官与人名上。如是,本大段文字仍以分排第8条及第9条为善读。
第11条《微子》篇“大师饭”、“少师阳”皆是与职官“乐”有关的人名特指,“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人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人于海。”皇侃《义疏》云:“自此以下,皆鲁之乐人名也。”又云:
鲁君无道,礼乐崩坏,乐人散走所不同也。大师,乐师也,名挚,其散逸适往于齐国也。亚,次也,饭,飧也,干,其名也。古天子诸侯飧必其奏乐,每食各有乐人,亚饭干是第二飧奏乐人也。缭,名也,第三飧奏乐人。缺,名也,第四飧奏乐人。鼓,能击鼓者也。方叔,名也。播,犹摇也,鼗,鼗鼓也,能摇鼗鼓者也,名武。少师,名阳;又,击磬人名襄;二人俱散奔入海内居也。
又何晏《集解》引包咸注,日“三饭、四饭,乐章名也;各异师。缭、缺,皆名也。”所言三饭、四饭之义异于皇侃所疏,然三饭、四饭纵是乐章名,亦是因师所授而习,故由乐章之异而主乐,故亦是乐人、乐官。“大师齐”等12人共同出现在此一大段落之对称语法中,故知“大师”、“少师”与“亚饭”、“三饭”、“四饭”、“鼓方”、“播鼗”、“击磬”皆是职官,皆是与乐有关之乐师官名。
第12、13笔皆为“士师”。“士师”其阶似较低,何晏《集解》引孔安国曰“士师,典狱之官”;引包咸曰“士师,典狱之官。”故鲁下卿孟氏可令阳肤为“士师”,盖实即以阳肤为己“家臣”也。
第5与7条皆指子张,“师”为子张之名、“商”为子夏之名。
第6条指军旅。“师”义指军旅,系从“师”义为“众”而来,《尔雅》《释言》释“师”:“师,人也。”郭璞注,云:“谓人众。”邢昺疏云:
释曰:师,众也。《周礼·大司马》:“二千五百人为师”,故郭云“谓人众”。
案:《周礼·夏官·司马》云:
凡制军,万有二千五百人为军。王六军,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军将皆命卿。二千有五百人曰师,师帅皆中大夫;五百人为旅,旅帅皆下大夫;百人为卒,卒长皆上士;二十人为两,两司马皆中士;五人为伍,伍皆有长。
又:
大司马之职,掌建邦国之九凄,以佐王平邦国。
是“师”为“军旅”之“人、众”义。与《周礼》中他卷之诸“师”义不同。
第1、3、9、10、14则较特别,既非指“师旅”之早期义、亦非指职官上职司的“授学”义,而系由“授学”面而生出的转喻之指义:如第1条之“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何以“温故知新”即可以为“师”?此必以抽象或象征语法方能言释之,故此句中之“师”字已在专称职官人名与军旅之师的意指上脱离出来,而转向“为学”与“授学”关系上使用,语法与语义已趋于价值观的表述,并且还十分频繁。第3、9、10、14条皆可归类于此种转义语法的使用类型。第3条的“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系在“善者”与“不善者”之间,由一个主体之“择”的动作,便可产生出一“师”的情境出现;第9条的“相师之道”亦然,系在相互性上产生出”相师/相导”的情境;第10条的“当仁,不让于师”,显示在“求仁”的道上,“仁”的位阶较“师”为高,“相师”、“有师”、“从师”之“学”,其目的皆是为了“仁”,如此方可言说“当仁”可以“不让于师”的语义!故何晏《集解》引孔安国之言“孔日‘当行仁之事,不复让于师,言行仁急。”’③第14条“何常师之有”的意函,亦正与上同。系上述语意下的正言若反陈述句,故不必泥于一师,曰“何常师之有”!
四、《论语》中的“弟子”、“门人”、“丘之门”
后世所谓的“弟子”,系相对于“师”而言。然究其初,无论“先生”、“弟子”,皆是一“血缘体”中人伦等第之语汇,其初必与“非血缘体”无关,故“师”之字词与“先生”等,亦与“先生”所初指之“父兄”无关;“弟子”一词后来可指“来学”与“受学”者,此必是后起之转喻用法,其初固无也。在《论语》中,“弟子”一词乃是相对于“先生”而言,“先生”乃指“父兄”之先后生而生者,“弟子”则指晚于先生而生者,此皆是人伦血缘体中的语言,故知“弟子”之转指“非血缘体”之“来学者”,已是后起之义,然《论语》中则确定已出现此义:以“弟子”一词转喻称指追随孔子之来学诸贤,如孔子所言“自行束修以上”可以“诲”可以“教”之者,推度其初尚应无专称可以称名,是故一旦在鲁国初现此类人等、聚于孔子之居处、学于孔子,鲁人遂“仿”血缘体中“晚生”之“弟子”称名,而转以称此辈“及门孔子者”为“门弟子”;此则于《论语》中最可见“弟子”一词乃系源出自孔门,仿“血缘性”而转称“非血缘性”的孔门弟子也!可见,“师”与“弟子”之成组词必是后起,虽与孔子、孔门有关,然《论语》中则只见“弟子”一词之已用于转喻“非血缘性”的“孔门”之“来学者”;若是关于以“先生”的“血缘性”指义以称亲用法转喻至“非血缘性”的长者,则未见;同样地,以“师”的“学官职名”转称“授学者”之类的用法以称孔子者,更是决未见之!故知此等语言从本为“血缘词态”朝向“非血缘词态”形成为一文化语言,并且内含了文化愿景与文化传统,应系在“孔后历史”中逐渐积累发展而成也。有关“孔子称师”此一课题,前人既少提问而亦甚钞注意,故笔者在本文遂提问而为文焉!
“先生”一词,汉儒马融、宋儒朱子所注皆以为系“父兄”。《论语·为政》篇曰: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何晏《论语集解》中引马融曰:
马曰:先生,谓父兄。馔,饮食也。
朱子注曰:“先生,父兄也。”马融与朱子所注曰“父兄”,反映了朱子在此处的取舍系从汉儒,即是将“先生”一词视为“血缘体”中的“人伦”语词,故曰“父、兄”,非指后世指向“老师”的“先生”之义!盖马、朱皆以“先生”一词及其词义正与文中“弟子”相对言也,按:此段文字中的“弟子”系指“血缘体”中“亲伦”,故“先生”亦必指“血缘体”中亲伦之“生”、与夫“先生”者;皆无后世意义下的“师一生”之义。又,《论语·学而》篇: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此处的“弟子”一词同上,亦是血缘体意义内的用词。陈滞《礼记集说》于《曲礼》篇“从于先生,不越路而与人言;遭先生于道,趋而进,正立拱手。”下即引宋儒之说,视其为“父兄”之义,其云:
吕氏曰:先生者,父兄之称。
其说实与朱子同。故知“先生”本义实指“生”在时问上的先而言,尤指“血缘体”上的“生”;“弟子”一词则指“血缘体”中的“后生”,“父子”之“子”、“兄弟”之“弟”也,与“先生”正成一相对词。《论语·子罕》篇中亦有孔子言“后生”之词,曰:“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郑玄注《仪礼·特牲馈食礼》篇亦将“后生”一词指向血缘体的“弟子”。《仪礼·特牲馈食礼》载:
兄弟、弟子洗酌于东方之尊阼阶前,北面举觯于长兄弟,如主人酬宾仪。
郑玄注云:
弟子,后生也。
此注“弟子”为“后生”,正与马融、朱子解“先生”为“父兄”相对言,此二注最可见“先生/后生”、“父兄/弟子”,皆自“血缘体”而成其词义,其语言能指符号与其所指,已成一概念,故“先生”方得以注为“父兄”;反之,“弟子”得以注为“后生”;故注家所注本文与注家注文,两者已在此概念中共生出一“语境”,此“语境”即是:“先生/父兄”、“后生/弟子”皆属“血缘体”语言!
“后生”一词本义既是与“先生”同源,则其本源皆指向“血缘体”中的“先生、后生”而成其为组词。其溢出“血缘体”外而可以用于“非血缘体”中成其泛指之义,则系后起,可以指与己相处之群中一切晚生于我者之称,与专指“血缘体”中以“弟子”为“后生”之义的用法不同。前引《礼记·曲礼》“从于先生”之文,郑玄注则曰:“先生,老人教学者。”盖已见“非血缘性”之指义,系以“年龄”与“出生”之先后为言,未限定在”血缘体”中。
堪值注意者,在《论语》中,“弟子”一词已经数度使用,且是用来指称追随孔子的学生们.若然,则《论语》成文之时问在郑玄注《礼记》之前,亦在《礼记》之前,则可知“弟子”称指“异姓非血缘体”之语言使用之义,其时间当在“先生”一词转指“非血缘性”、“非学官性”的“老人教学者”语义使用之婀。
“弟子”、“门人”、“门弟子”、“及门”等称呼.在《论语》中已经出现,如《雍也》篇: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子日: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鲁哀公以“弟子孰为好学”为问,孔子答曰“颜回”,则知此一君臣答问间,明是问“孔子的弟子”,故知君臣间皆以“弟子”以称指“来学孔子者”,故哀公问亦以“好学”为问。此一问答词中,“弟子”一词的用法系“他称”,亦即指称“他者”:孔子的弟子!又,《述而》篇记曰: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惟弟子不能学也。”
此记载反映公西华用“弟子”一词系“自称”。则可见在《论语》的行文中,已经出现了以“血缘体”的“弟子”来转称“非血缘体”的“学生”之用法,且是出现在鲁国、出现在鲁哀公与孔子之间的君臣问答词之间,而亦出现在孔子与“弟子”相与问答之问一一无论是“自称”或是“称他者”。或问《论语》中所以出现“弟子”一词之转义用法,转指“非血缘性”之“诸来学者”,其故安在?笔者以为:此与孔子与诸弟子居处一起、共在一室有关,是故“门”之一字实吃紧;既共居于一门之内,故孔子遂可以在语言上出现“及门”之词,《先进》篇云:
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
朱子以为“不及门”当训为“不在门”,故注日“孔子尝厄于陈蔡之间,弟子多从之者,此时皆不在门,故孔子思之”。而何晏《论语集解》则引郑玄注云:“不及仕进之门”。两义不同,笔者以为当从朱子注。今按:朱子为宋代人,较诸郑玄为汉人,固为后起;然今传何晏《论语集解》中所引述有“包曰”者,即是“包咸”,包成于东汉初年光武帝建武时曾入授皇太子《论语》,又为其章句,知是当时名家,其在郑玄之先矣;包咸解《学而》篇第二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之“朋”字,据何晏所引:“包曰:‘同门曰朋”’,其解义则近朱子而与郑玄注义不同。若据包氏,则“朋”字在当时所称,当必指向“非血缘性”的交往者无疑,而包咸则直指为“同门”关系者,以“同门”解“朋”,殊有胜义,亦将吾人对“朋”字理解的泛义,收束于可言的、有特定历史情境的“孔门”之中,此仍可见“门”字吃紧的实指之义;而以此称“朋”,虽仍指“非血缘体”,但却必须在“孔子所居之门内的一群非血缘体”中方能成立!缘此,“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同门/同学”之义方能见其“乐”之情境!《论语注疏》中引《正义》曰:
正义曰:“有同门之朋,自远方而来,与己讲习,不亦乐乎!”
又引郑玄注曰:
正义曰:“郑玄注:‘大司徒云:”同师日朋,同志曰友。”然则同门者,同在师门以授学者也。’”
虽则郑注释“同门”为“同在师门”,多一“师”字,不免以今释古,增字为训。然包咸、郑玄之注,皆以“朋”为“同门受学”义,则“有朋自远方来”句,必训在“同门”之内始能道出“乐”之情状;意谓有自远方而来鲁地孔子所在之处,同受孔子之授学,与我为朋,则不亦乐乎!其“所以乐”而“乐”之故,一者在于可以同与学之事也,一则在于自远方而来同学者殊为难得之事也;故注“朋”为“同门”,“远方而来”相与共“学”,此难得之事,其“乐”何如?“同门”之“门”义殊胜,此则《论语》中可有他证,《先进》篇记云:
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
可见孔子亦以自己所居宅之“门内”以喻来学于己者之认可,故日“丘之门”,此证孔子已以“门人”视诸来学者,此显然是一种亲近的词称用法,两造之问与“丘之门”的关系,不仅仅是“授学者与受学者”的关系,而更是一种“门内”之亲如“父兄子弟”的关系!《先进》篇续记云:
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未入室也。
此句承上句孔子对子路“丘之门”的批评而来,故引起“同门”之“门人”不敬子路,孔子于是为子路缓颊,曰“由也升堂未人室也”,来表达孔子对子路的真意在于勉而不在贬也,另外也传达了对子路视若“丘之门人”的定位;当然,在定位中,孔子还是用了当时居宅的内、外来传达“丘之门”的高下,而这一高下正与“堂”、“室”在所居处的向内性位置有关,“堂”较“室”为外,故曰“登堂未人室”;于是“堂、室”的位所,也就成了孔门中诸弟子与孔子相熟悉度、学问造诣进阶度的转喻语言。皇侃在《论语集解义疏》中以为“侃谓:此门非谓孔子所住之门,故是圣德深奥之门也。”笔者则反是,谓必先有孔子与弟子“所住之门”,方能转喻“圣德深奥之门”也!《论语·八佾》篇云: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又谓:
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马融谓三家为仲孙、叔孙、季孙。而“雍”则是《周颂》之乐章篇名。《八佾》篇所记孔子之言者,在于“雍”乐是用于天子祭于宗庙时的乐章,歌以彻祭;而今三家不过是诸侯的家臣而已,竟然也奏“雍”于彻祭,故孔子日“奚取于三家之堂”以讽之。今按:由三家于祭时奏歌以天子所用的乐章“雍”乐,其地点则在“三家之堂”,可知“堂”较诸于“室”,在位置上实为一更正式的空间场所;反之,亦可以证“室”相较于“堂”,实更为“内”而“私隐”也;则子日“由也登堂未入室”之旨,实以“内、外”取譬言“门人”的亲近度与成学度也,此一譬词系以“我之门/丘之门”的门内程度而成立其取譬之指,故愈内愈甚,“升堂而未人室”,正与三家歌祭于堂、舞于廷成一对比。故知“堂”实较“室”为正式,而孔子因用于“丘之门”的诸弟子,故反以“门内”愈深者为造诣之词。
“丘之门”的语义是孔子自称,他人对话时亦可以“门”喻称孔子之学,仍须“入于门”方能一窥其室之美,《子张》篇载云:
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日:“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寡矣!”
此子贡为使诸大夫明了子贡与孔子之差异高下,故以极为明白的实况为譬,以喻知孔子之学。“赐之墙也及肩”而“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人”与“得其门者寡矣”,皆以譬喻孔子之学;又以见“墙内”、“门内”方能窥“宗庙之美”与夫“得其门”也!“得其门者寡矣”,“得其门”已是譬喻孔门之学造诣的言词!
盖《论语》中称“门弟子”者多处,皆指“非血缘性来学者辈”,而“弟子”以“门”冠前,为一新的用词,专称“来学者”,则必与“授学者”、“受学者”皆在“入门之内”同处一室居有关,如此方可谓其为“门弟子”也;盖“不及门”有“不居于一室”之意,反之,“居于门内一室”者,以“学”之故,皆为“非血缘来学者”,是故以“仿血缘体”而称其为“门弟子”,亦是借用“血缘体”之称名而称指“非血缘体”,其转喻转指之法与所指背景当在此处;故知此处“及门”当从此义训解,从朱注为得!
又,《子罕》篇亦见“门弟子”、“门人”之词,记云: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
又云: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
依何晏《论语集解》所引郑注:“郑曰:‘孔子尝为大夫,故子路欲使弟子行其臣之礼。”’知此“门人”与“弟子”同义。《先进》篇亦见“门人”之词,云:
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日:“不可。”门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此之“门人”,显然既指向颜渊之“同门”,亦指同学于孔子之“门人”。何晏《论语集解》解云:
《礼》:“贫富有宜。”颜渊贫而门人欲厚葬之,故不听。
又孔子虽视颜渊犹子,而亦知颜渊视其犹父,然在此一正式的葬礼上,仍须以血缘体的正式关系主于其问,“犹父”不能取代血缘体的“生父”之位,故孔子自知在颜渊之葬礼上,没有其主持的合法性,此所以曰“予不得视犹子也”之真义;颜渊所以终厚葬之故,实与孔子无关,孔子亦不以为然;厚葬实系颜父之欲与同门之情谊而成之者,此孔子日“非我也”之意。故马融曰:“颜回自有父,父意欲听门人厚葬。”值得注意的是“门人”一词的出现正是在“非血缘体”的关系上,表述出了“视予犹父”、“犹子”的血缘关系下的转语用词,而且还在“同门”的主导与颜父的默许下,涉人了颜渊葬礼的举办形式!
《述而》篇亦记“门人”,云:
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
郑玄注曰:“童子来见孔子,门人怪孔子见之。”是故“入门”、“及门”、“门人”、“门弟子”,皆与“门”字有关;“门”字本来应是表达“血缘体”在“门内”共居之界限,以“门”而区分出“内”、“外”;而亦惟有血缘体方可共处于一室之居,此当为其本义;今孔子与学生为“学”、为“授受”而共居于此“门”之内,而亦因居在“门内”,“非血缘体”中方有可能出现此种仿血缘体之称呼,称年少者、来学者为授学者之“门人”、“门弟子”、“弟子”、“入我门”、“丘之徒”,特别是由“门人”而来的“门弟子”与“弟子”之词,明显是由血缘体的居室而来的转仿称词。故日“及门”,故称“门人”、“门弟子”或“弟子”,此即是以“血缘性”的“父兄/弟子”之真实情景来转喻“非血缘性”的“异姓诸生辈”。此等词亦必自孔门起也!是故诸异姓弟子亦以“仿父兄”而视孔子;然决未见以“师”称孔子也!
此一“门弟子”一词的用法亦出现于孔门“再传”之中。《泰伯》篇记曾子之门曰: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曾子使人“召门弟子”,是知在《论语》中,“弟子”一词非仅可称追随孔子“受学”者,而亦可以指称追随孔子及门的“再传者”。又《里仁》篇亦有曾子“门人”之词,云: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日:“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里仁》篇此条所记,或出于曾子之弟子,故以“子”称“曾子”;文中“子曰”之“子”,自是“孔子”;然“子出”之“子”,则应是“曾子”矣!“门人问曰”之“门人”,所指系“孔子门人”或是“曾子门人”,朱子之注未有明文,然揆其文意,注文所云:
吾道一以贯之,惟曾子能达此,孔子所以告之也;曾子告门人日:“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亦犹夫子之告曾子也。
朱子意指“曾子门人”也。此外,又有子夏之门人,盖已为再传之词。两见于《子张》篇所记,云:
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此盖已见子张、子夏两弟子在授学门人时所出现之分歧。又:
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子夏闻之曰:“噫!言游过矣!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也!有始有卒者,其唯圣人乎!”
此又见子夏与子游两家授学门人时,纷歧在“孰先传焉”的“本、末”。子游且批评及于子夏之弟子,故曰“子夏之门人”。由上两条《子张》篇之引文,可知在孔门再传中,子夏、子张、子游皆自有门人,“再传”的出现正意味了肇自孔子的“授/受学”之现象,已经在弟子们亦授门人的延续中,成为延绵不绝的“孔门”传统。是故《礼记·檀弓》中所记,子思亦有“门人”,记云:
子思之母死于卫,赴于子思,子思哭于庙。门人至,曰:“庶氏之母死,何为哭于孔氏之庙乎?”子思曰:“吾过矣!吾过矣!”遂哭于他室。
郑玄注:“嫁母也,姓庶氏。”又注云:“嫁母与庙绝族。”意谓子思之母已改嫁于卫之庶氏者,故门人谓不当哭于孔氏之庙。此“门人”当即是子思之门人。《檀弓》篇又载:
子上之母死而不丧,门人问诸子思曰:“昔者子之先君子丧出母乎?”曰:“然!”“子之不使白也丧之,何也?”子思曰:“昔者吾先君子无所失道,道隆则从而隆,道污则从而污,饭则安能!为饭也妻者,是为白也母;不为饭也妻者,是不为白也母。”故孔氏之不丧出母,自子思始也。
郑玄注:“子上,孔子曾孙,子思仅之子,名白,其母出。”是此段记载乃子思与其“门人”,就其子白之出母是否服丧而有讨论,结论即是子思所言的“为仅也妻者,是为白也母;不为仅也妻者,是不为白也母。”依《檀弓》所载,子思亦有“门人”,若然,则已与孟子同辈,为孔子之三传矣。
在孔子之初传、再传、三传中,此种“授/受”的“学”,随着其绵延性,“受学者”的指谓词性,已有扩大使用的新趋势,特别是在于新的“授学”体制可以拥有愈加扩散的“非血缘性”之社会基础时,社会流动造成“弟子”来追随而“受学”的趋向在平民问兴起,在此新兴且环绕于“学”的“授一受”体制中,其
所聚成的“群”系以“非血缘性”的“师一弟子”为相互对待之两造;因此,在今传的《孟子》本文中所示见,显然在孟子之视野与语词当中,对于联系“非血缘性两造”间的“学”,出现了能以“道”为其中心的频繁用法,《孟子·离娄下》篇即曰:“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虽然,战国之时的诸子与诸家“授受之学群”已成一社会常态风尚时,以“道”为期未必是能吸引“来学者”的首要目标,“干禄”的致用与游于诸侯的可能与可期,更是“授~受”问的两造联系的时代风会之主流。《孟子》中即载有只是慕名来学者即自称“弟子”之文,《公孙丑》篇下:
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客不悦,曰:“弟子齐宿,然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曰:“坐,我明语子。”
在此记载中,与孟子不算熟识的“客者”,可以自称“弟子”,显然“弟子”在此已涉入了某种社交场含的对话情境之中,对话两造相互问皆无血缘性之关系;则“弟子”一词与《论语》中所反映的鲁地孔门间仿血缘性而来的初义,已有若干差距。《孟子》中有记诸家之学、道之文,《滕文公》篇曰: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
朱注:“为其言者,史迁所谓农家者流也。”此以“学”与“言”而言“家”也,故《汉书·艺文志》中《诸子略》载有“农家者流”,有“《神农》二十篇”,即《孟子》此篇所记“有为神农之言者”。同篇又云:
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其“学”、其“言”之授与旨,皆以“道”为主;《太史公书·论六家要旨》、《汉书·艺文志》则以“家”、以“流”描述之,盖已成“学群”,由“授受”而有“流”也,有“流”则“仿佛”血缘体之有宗有传,以其有“师”、有“徒”也,故成其“授一受”而日“流”、有“宗”有“传”而曰“家”!《孟子》中尚未以“家”为言,而皆称“某者”,如《滕文公》篇称“墨者”,曰:
墨者夷之,因徐辟求见孟子。孟子曰:“吾固愿见。”
孟子曰:“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丧也,以薄为其道也。”
同篇又云“儒者之道”,云: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谓也?”
同篇又云“杨墨之道”、“孔子之道”,曰: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墨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着,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
《孟子·梁惠王》篇上又记云: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
而《苟子·仲尼》篇则曰:
仲尼之门人,五尺之竖子言羞称五伯。⋯⋯彼曷足称乎大君子之门哉!
王先谦《苟子集解》引王念孙之考释,曰:
王念孙曰:“仲尼之门人”,“人”字后人所加也。(下文同。)下文两言“曷足称乎大君子之门”,皆与此“门”相应,则无“人”字明矣!
又引董仲舒《春秋繁露·对胶西王》篇为证,《对胶西王》篇云:
仲尼之门,五尺之童子言羞称五伯,为其诈以成功,苟为而已也,故不足称大君子之门。
复引应劭《风俗通义·穷通》篇,云:
孙卿小五伯,以为仲尼之门羞称其功。
遂曰:“语皆本于《苟子》而亦无‘人’字。”是故,《苟子·仲尼》篇此处以“孔门”为文,则知“一家之学”已起,遂以开家立学之宗为其学立名,故“孔子之门”即是“仲尼之门”,亦即是孔门之学。
总之,《苟子》所谓“仲尼之门”者,正如笔者上文所云:“门”字吃紧!此一“门”字用法,行于战国,其源出于鲁地,与孔子“授学、聚徒、共处于一门之内”之事实有关;故《论语》中有“及门”、有“门弟子”之用法,其“门”字皆实指孔子所居之“门”;其后遂虚指,总称来学之徒。“门弟子”、“及门”、“门人”等词,其词所指皆与《苟子》称“仲尼之门”者义同,指向“非血缘性”的“学群”与递传也!
五、“师”在“孔后历史”中的历史形成
上节言及《论语·先进》篇中所记孔门诸弟子在颜回之葬礼上所表现出的异姓同门之谊,已在颜父的默许之下,介人了颜回的葬礼厚葬事中。而孔子视颜渊犹子,亦知颜渊视其犹父,此正两造间的情谊已“若同父子”,在《论语》之记载中反映出来者;故《先进》篇中引述孔子之言,曰:“门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孔子知颜回之视其为“犹父也”,孔子亦视颜渊“犹子也”,而竟曰“予不得视犹子也”,则“视回犹子”主情谊,此言“予不得视犹子”则主血亲之礼;在正式的葬礼中,“犹父”仍不能取代以血缘为主体的“生父”之位,颜渊所以终厚葬之故,实与孔子无关;笔者故曰:厚葬实系颜父之欲、同门之谊而成之。这一段记录值得注意的是“门人”一词所传达出的另类文意脉络,此即是“同门”的“非血缘性”关系表述,在于“同门/异姓”的非哑缘性情谊已涉入了颜渊的葬礼形式,而且系在孔子的反对下完成。
《礼记·檀弓》篇中则记载了孔子死后,其“门人”在讨论孔子丧礼之期中,为门人者当服何服?门人所以必须讨论此事,当然是缘于此事前无所本的历史情境与背景,所谓前无所本,乃是指“丧礼”的“服”制,本系血缘体中之事,作为非血缘体的异姓友朋或同事,都只能算是此血缘体外围的边缘人;孔子与门人的关系本是非血缘体的关系,但孔子的门人显然却不愿仅止于此,欲从非血缘性的地位来为孔子服一种“非常之丧”;仅止于非血缘性的丧制对这批异姓弟子而言,实已无法传达“视孔子犹父”般的实质情感,所以弟子问乃有此一“如何服孔子丧”的讨论。《礼记》的文献正可以视为对同门颜回“厚葬”行事的延续,皆有不寻常的意义。案:孔子之死自是大事,盖孔子在当时已是一为人所关注、议论的知名人物,是以其丧事亦受关注,《礼记·檀弓》篇中的一段记载,可以让吾人想见此事:
孔子之丧,有自燕来观者,舍于子夏氏。子夏曰:“圣人之葬人,与人之葬圣人也,子何观焉!”
堪注意此段引文中的燕人来观者,所观必是孔宅所举行的丧葬事之举行,而非弟子为孔子所“服丧”事;至于何以舍于子夏,吾人虽不知其详,然亦颇道出足供吾人想象何以“自燕远来”之情景。《檀弓》篇又记云:
孔子之丧,门人疑所服。子贡曰:“昔者夫子之丧颜渊,若丧子而无服,丧子珞亦然,请丧夫子若丧父而无服。”
堪注意,《檀弓》篇所用乃是“门人”之词。此事发生的时间系在孔子殁后,孔门弟子方才得以不必征询孔子之意而执行之。若如颜渊厚葬事件的发生时间,则系孔子尚在、颜父亦在之时,故孔子遂反对门人以异姓关系介入颜氏血缘体中的葬礼,《论语》上的记载之词乃是“子曰:不可”、“非我也,夫二三子也。”可以想见,若孔子在,亦必反对此一异姓孔门弟子来执行对自己的“服丧若父”之行为,即便孔门中两造问确然是“视夫子若父”,而孔子也是视这批弟子“犹子”;因此,弟子讨论后的结论“请丧夫子若丧父而无服”,时间上的发生点正是在孔子殁后的“不在之时”,这也才能彻底反映出“服丧若父”的历史意义,何以能是“孔后历史”的“孔子塑型”的“首次历史事件”!“孔后历史”中的“孔子”,必须是在“孔门弟子”的当代事件中才能显示出它的承继意义来!此一“若”字开启了的,正是非血缘性文化体中的“师生”关系与血缘体中的“父子”关系在历史发展中的平行性,联系两“伦”之间的,正是“孔后历史”之“服孔丧事件”所反映出的仿若性。
总之,孔门弟子为孔子服丧若父,等同于首次在历史上为非血缘体开出了一个异姓的人伦等第,且是首次出现了异姓弟子愿为其师在殁后行“犹父”之服丧者,“为孔子而行”乃是特殊意义的成因,以是孔门弟子遂行此事便成了历史上文化体意义的“首次事件”。这个“首次事件”,不仅是相对于“孔子生前”的“首次”,也是“孔子死后”之“孔后历史”的“首次”。孔子生前恐怕亦未想见其殁后,弟子们会为了如何行此“服丧”之礼而郑重讨论,且以“服丧若父”而别行之于“孔宅之丧”外,在“孔后历史”中开出了一个异姓非血缘体的独特传统。
《孟子·离娄》篇云:
公行子有子之丧,右师往吊,入门,有进而与右师言者,有就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孟子不与右师言,右师不悦,曰:“诸君子皆与驩言,孟子独不与驩言,是简驩也!”孟子闻之曰:“礼,朝廷不历位而相与言,不瑜阶而相揖也。我欲行礼,子敖以我为简,不亦异乎!”
朱子注:“公行子,齐大夫。右师,王驩也。”是故“右师”为官名。又,《孟子·梁惠王下》篇云: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王曰:“弃之。”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王日:“已之。”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王顾左右而言他。
赵岐注曰:“士师,狱官,吏也。”朱子注曰:“士师,狱官也。”又云:“其属有乡士、遂士之官,士师皆当治之。”此是孟子时齐国犹有“士师”之职,朱子以为系治士之狱官。又有“工师”,《梁惠王》篇云:
孟子谓齐宣王曰:“为巨室,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
赵岐注云“工师,主工匠之吏。”然则“师”此时犹存官名,其职且非一端,故有“士师”、“右师”、“工师”;非仅仍存“授学之职”,亦已转喻为“可学习之对象”,或是有其长技可供来学学之者。而《孟子》此文之“士师”,则为“狱官”治讼事。此一“士师”,亦见《论语》之载,如上第三节所制之表,试引《子张》篇所记,曰:
孟氏使阳肤为士师,问于曾子,曾子曰“土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
朱子注以为“阳肤,曾子弟子。”然“士师”一词此处则朱子未注,盖以前注已解“狱官”故也。何晏《集解》所引汉儒孔安国、包咸,皆释“典狱之官”,是故曾子以“上失道、民散久”为言,以体触法之情,明是勉阳肤之儒言!
今按:在《孟子》的《滕文公》、《离娄》篇中,皆有“师”之文,前篇更有“门人”之词,后篇则记述有关曾子为“师”之事。《滕文公》篇记曰: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
《离娄》篇所记之“师”,所述者则与曾子、子思均有关,故此条资料弥足珍贵,《离娄下》篇述云:
曾子居武城,有越寇。或曰:“寇至,曷去诸?”曰:“无寓人于我室,毁伤其薪木。”寇退,则曰“修我墙屋,我将反。”寇退,曾子反。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寇至则先去,以为民望。寇退则反。逮于不可。”沈犹行曰:“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犹有负刍之祸,从先生者七十人,未有与焉。”子思居于卫,有齐寇,或曰:“寇至,曷去诸?”子思曰:“如饭去,君谁与守?”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曾子,师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曾子、子思,易地则皆然。”
这一段文字记载追述了曾子与子思有关守城武城、卫的两种不同态度与行动。先是述曾子的决定无守,继则述子思的有守,两相较之,关键则在于两人的“身份”与“位所”:依孟子的讲法,孟子所理解者在于曾子当时的身份与位所是“师”,而子思的身份与位所则是“臣”,如此,便对比出曾子与子思的位所一在于“非官方身份”的“师”与“官方身份”的“臣”,故子思则须日“如饭去谁与君守”,一“君”字已道出孟子眼中的“臣”在当时是必须“留守”之故,而一“师”字亦道出在孟子眼中曾子所以不能也不为“守”之故;孟子并且认为“曾子子思同道也”,是故“易地则皆然”!朱子对此亦注曰“言师宾不与臣同”。对于笔者而言,孟子曰的一段文字中,关键处在于出现的“师”字。本文中所出现的两次“先生”,无论是“左右曰”之下的“待先生如此”、或是“沈犹行曰”之下的“从先生者七十人”,这两次出现的“先生”,皆指向“非血缘性”的“先生”,且与“师”字同义,指向“因‘学’而聚在一起的‘非血缘群体”’,“先生”者曰“师”、曰“先生”;若文中之“左右曰”的“左右”,朱子注曰“左右,曾子之门人也。”又,“沈犹行”者,朱子注云“沈犹行,弟子姓名也。”朱注中一再出现的“弟子”、“门人”,皆是用于“非血缘体”指向;若以上述《论语》《泰伯》篇之记而论之,则曾子之时,“来学者”已可称“门弟子”,《孟子·离娄》中又以“先生”称“曾子”且称之者为长随“左右”之“弟子”、为已知为其弟子之“沈犹行”,则是“非血缘性”的“弟子”,不惟已可称其老师日“先生”,“孟子曰”之文中,更已可见孟子之以曾子居于“师”位所也,且此一居于“师”位所之“先生”,与“官”、与“职”皆无关,依孟子之解释,此“师”须与“道”有关,是故“子思为臣故守之”的“君与臣”之“臣守”,便正好被孟子取来作为例子,将“师/臣”在“不守/守”的对照中,映托出了孟子心目中的“师”之位所性格。对孟子而言,“师”是可以因自我奋起而影响及于后世者,是故“师”义必是私家性格,而非世袭的血缘之制,孟子更将“师”与“圣”联系而言,《尽心》篇下云:
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也。
“师”何以可以传于百世,孟子释之曰:
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者乎!
“师”者以授学,亲炙者之徒则受其学,在此传、承中,谓之“教”,则道传矣,此之谓“师”影响于“弟子”也;然而“百世之师”者,即便于百世之下,“闻者”亦莫不兴起,是故“非圣人而能若是乎!”于孟子,将“师”与“圣”联言,则“圣人”便是“百世之师”,其影响岂仅止于有数之世,而更日“百世”。故“闻者”虽不能“亲炙”,然而隔代而可以“游于圣人之门”,“私淑之”者,此孟子之言也。《尽心》篇上曰: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太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
在《孟子》中,《尽心下》篇引述了一段孔子之言,亦已道出孟子之时对于“孔子之门”的独特用法,其云:
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乎!乡原,德之贼也。”
此“过我门”与“不入我室”,明是以孔子与诸来学弟子所居处之屋室为喻言,谓“入门”为“来学”也!《尽心》篇此文最可证所谓“门人”一词用法其源初之起,是起于孔子之在居处讲学于四方来学者,故一室之内皆日“弟子”、“入其门”可以谓之为“来学之弟子”,则“仲尼之门”与“孔门”之称,是起源于孔子之“非师”而“授学”事,明矣!
在《战国策》中有一些关于“门人”、“门下”、“门客”的记载,颇可反映出战国时期的一些措词场景的实录,以及相对于此前的一些变化。如《战国策·闵王》记云:
孟尝君出行国,至楚,献象床,郢之登徒直使送之,不欲行。见孟尝君门人公孙戍曰:“臣,郢之登徒也,直送象床,象床之直千金,伤此若发漂,卖妻子不足偿之。足下能使仆无行,先人有宝剑,愿得献之。”公孙戍曰:“诺!”
案,文中的“郢之登徒”即是宋玉,“直使”谓“当值之使”。盖宋玉恐此“象床”有毫损,故游说公孙戍代言之于孟尝君前,使能无行,则愿赠“宝剑”以谢。值得注意的是“公孙戍”的身份乃是“孟尝君门人”。在此段文载中,我们可以看出公孙戍当然不是孟尝君“弟子/受学”意义下的“门人”,而是孟尝君的“门客”。战国之时诸贵族公子兴起一股“养士”之风,此一受养之士,入居于某公子或贵族为此等“士”所安顿建置之筑居中,即称之以“某某之门”,又称“某某之门下”、“某某之门人”,其实即是“门客”之客。此类“门客”,如公孙戍即为孟尝君之“门客”,但公孙戍并不是孟尝君的“弟子/学生”,相反,公孙戍还是因为其有学、有能力才受到供养,他的能力已在《战国策》此段叙述文中被记载下来。因此,孟尝君还对其以“先生”称之,以表尊重之意。盖公孙戍既能在关键时刻帮助孟尝君拿定主意与献策,自然便是孟尝君所以“养士”为“门客”的初衷目的,故尊之为“先生”,此种用法下的“门人”、“门下”皆是“门客”之义,而非如前所述的早期与来受学的“弟子”同义之“门人”!《闵王》篇又载:
靖郭君善齐貌辨,齐貌辨之为人也,多疵,门人不说。士尉以证靖郭君,靖郭君不听,士尉辞而去。
《战国策·闵王》又载冯谖“入门”为“门客”之事,载云:
齐人有冯谖者,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愿寄食门下。孟尝君日:“客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
“寄食”云云,即是谓受孟尝君之供养,而亦必须自负或自陈一己之学问与能力、技能,足以受此供养而成为“孟尝君之门”的“门客”、“门下士”,故必有一初来与“主人/孟尝君”之相见过程。又,寄食或供养之门客既多,遂须有组织的管理,否则便难以“供食”,是故亦有“门吏”以负责登录各个“门客”之“身份”,这在《战国策》中系称之为“客籍”,《战国策·考烈王》载云:
汗明见春申君,候闲三月而后得见。谈卒,春申君大说之。⋯⋯春申君曰:“善!”召门吏,“为汗明先生着客籍,五日一见。”
横田维孝注曰:“著者,书其名字于宾客之籍也。”
又,战国养士之风既大行,则宾客必先造门,而后使能入于“门内”成为“门人”、“门下”与“门客”,故此一“门”字在当时亦必有其实境所指,否则“门内”“门下”、“门人”不能实指为受某某公子贵族所供养尊奉之“先生”;身份的变化,实在此一“门”之内、外表现出成为“先生”还是“游民”的关键象征。《战国策·宣王》记云:
先生王斗造门,而欲见齐宣王。宣王使谒者延入。王斗曰:“斗趋见王,为好势;王趋见斗,为好士;于王何如?”使者复还报。王曰:“先生徐之,寡人请从。”宣王因趋而迎之于门,与入。
这完全是一个战国游士游于诸侯,欲求为用的场景;王斗“造门”,这一“门”字,意谓着“门”的象征,便在于能人不能入,能人,“门内”便是一个“游士”成为“养士”、成为受人尊敬称为“先生”的“客卿”;不能人,便仍是在“门外”,求职求用求赏识而未成。是故凡游士必有学于百家之言者,以求自身拥有才能或是学识,庶能“造门”于诸侯、贵族、公子,以求一用,甚者受尊为敬称“先生”之“门客”、或是更高的封爵之“客卿”。凡此游于诸国之间而欲待人赏识而用者,此际皆以“士”为之自期,故知“士”在战国之时已非专指早期贵族宗法制中的一环,随着新环境与时代的新趋势,百家言与新兴士已连成一个新的环节、新的流动阶层。此在《战国策·宣王》篇中所载齐宣王与颜周之一段对话,最能反映此种新兴“士”阶层的自觉,以及其所凭仗者已不在过去的血缘出身,而在于能否为世所用的学问与才能。记云:
齐宣王见颜斶曰:“斶前。”碣亦曰:“王前。”宣王不说。左右日:“王,人君也;碣,人臣也。王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可乎!” 斶对曰:“夫斶前为慕势,王前为趋士。与使斶为慕势,不如使王为趋士。”王愤然作色曰:“王者贵乎?士贵乎?”对曰:“士贵耳,王者不贵。”王日:“有说乎?” 斶曰:“有。⋯⋯”左右皆曰:“⋯⋯今夫士之高者,乃称匹夫徒步,而处农亩,下则鄙野,监门闾里,士之贱也,亦甚矣!” 斶对曰:“不然!⋯⋯”宣王曰“嗟乎!君子可为侮哉!寡人自取病耳!及今闻君子之言,乃今闻细人之行,愿请为弟子。且颜先生与寡人游,食必太牢,出必乘车,妻子衣服丽都。”
这一段对话的记载,完全显示出诸侯与出身鄙贱“士”是可以有交集、相见、对话的可能。齐宣王愿见颜斶,因为不如此则不能一试是否能获得新兴阶层的人才,新兴人才不是出身贵族,反而是原来在农亩、鄙野、闾里的平民。反之,这些出身原不高的平民,凭着自己的能力与才学,或是语言的敏锐机智,演出了一场“新兴之士”究竟能否受到赏识甚且是尊重的戏剧。显然地,在齐宣王与颜周之对手戏中,由一出场的轻视“周来”,而至最后的宣王尊称颜周为“颜先生”,愿“请为弟子”;结局显然是颜周的富贵可期。“士”,是这个时代新兴的阶层,不仅上下流动,也在列国间流动。有人愿意“养士”,则便成为“某某之门下”、“某某之门人”、“某某之门客”。
缘此,“新兴阶层”显然不再能凭借天生的血缘出身以自高标,所凭借的还在于自己所拥有的才能、学问、气节等等来赢得社会地位与尊重,亦可曰:自孔子以私家私人身份的授学之举兴起于鲁地以来,百家效之并起,受学者遂有了可以成为新兴之游士的身份,也有了受到重用成为新兴贵族的可能;这批新兴阶层的才能、学问都是自“授学者”而来,孔子的孔门实开此一先声也!降及战国,新兴阶层皆自高标称“士”;刘文典谓:
周秦之际,士之治方术者多矣!百家之学,众技异说,各有所出,皆有所长,时有所用。
“士”既游于诸侯欲为所用,而诸侯公卿亦乐用之养之,只要是入于一己之“门内”者,便称之为“门人”、 “门下”,视之为“客”,尊称视为“先生”;此一“客”字,正是受“主人”所养、所供、所敬之谓。
由上所述,可知原先反映于《论语》中,出自于孔子与孔门间的两个重要词汇:弟子、门人;其中之一的“门人”,很明显地,降及此际,其意义所指已经转向于“门客”之义。缘于战国时“门”字与“门内”的场景均发生了变化,因之“门人”一词,也在上述所举诸例的文献记载中,向于新兴“土”阶层而产生
新的用法;换言之,原先在《论语》中缘于空间场景的“门人”一词在后来亦因空间场景的转变而指向“门客”的意含。则源于孔子的“弟子”与“门人”,此时似乎亦惟存剩“弟子”一词,能够与“师”相对称,以表示“学”之两端两造的相传、承义。这是不是可以解释,后来汉武帝之时的公孙弘,何以在建请为博士官设“受学者”与“受学者员数”时,用的是“博士弟子”、“博士弟子员”,而不是其他的词汇呢!
六、结论
在《论语》中,本为血缘体中的“弟子”一词,已经为鲁地之人用来指称追随孔子而受学者,甚至鲁君哀公亦用此词为问“孰为好学”,可见此词已可转喻非血缘体。“弟子”一词指涉非血缘体时,亦可换称“门人”、称“及门”、称“门弟子”,此皆《论语》诸篇本文所已例见,皆指诸四方远来、鲁地近悦而学于孔子者。诸孔门弟子随孔子受学,孔子为“授学”故,而与“受学者”居处于一室之内,此时作为实际建筑体空间之“门”,遂出现了特义:以“门”为内、外之界,遂有“入我门”、“丘之门”之用词,“门”字显然转向了“门内”一群以“好学、求学、求道”为己任的一个小群体;以孔子故,其门亦专称为“孔门”;随孔子受学之群则以“孔丘之徒”目之。此一居室,显然非指鲁城之内孔子自家血缘亲人所居之孔宅,而系指鲁城外孔子与弟子相学时所居之室。司马迁《孔子世家》中有“故所居堂、内,即以为庙”之文,“堂”指论道之所,“内”则指“室”,以其较“堂”为内也;“即以为庙”云云者,即指此一孔子、诸弟子论学居所,如此方可曰“即以为庙”;其非指孔子与血缘体亲人所居之宅,明矣。司马迁于百年后至鲁地凭吊孔子,犹有其遗物可观可吊,则知此居室在汉武帝时犹存也!
“师”之一词,本文既已自《论语》中析出14条,一一考释各自的文脉与语境;或指转喻用法之“师”,如“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如“当仁,不让于师”、如“何常师之有”,凡此皆可知“师”字之义于《论语》中实可指向“授学者”或是“可学者”之转义;得以转喻之故,当与官方体制中“师”之本职与“授学”有关,故自官方私仿,“挪用”于日常学习对话中也。
《论语》中的孔子,未以“师”自名,而门人、弟子亦未称孔子为“师”;则称“师”必为后起之历史现象。“师”与“弟子”之成对词,一为“学”之官、一为血缘体中之“子、弟”,两相合一,则为“孔后历史”之事,其关键则在孔子殁后之丧事!诸弟子以“若丧父而无服”为孔子行丧礼,此在中国历史上为一首次事件。其意义在于“学之授受”仿“生之授受”,“师一生”关系若“父一子”关系;无此仿义、无孔子与门人间互视为“若父、犹子”,则“孔后历史”便不会开启此下独特之传统,谓为“学统”仿“血统”亦可。《论语》中来学者之诸称名,只“弟子”一词属于仿血缘性用词;“门人”、“门弟子”则与当时孔子门内授学实境有关。孔子之传,如子夏、曾子、子张、子游,亦皆有“门人”,仿孔子之授学事而更绵延传递之。《论语》中孔子与诸弟子问答间,皆称孔子为“夫子”,以文记之则曰“子日”;孔子逝后,卫大夫公孙朝、鲁大夫叔孙武叔与子贡之对话,子贡亦以“夫子”恭称之。可见“师”字用于“孔子”,确为后起。不惟“师”之一词为后起,“先生”一词指“师”亦为后起。“先生”一词由称指“父兄”而用于称指“长者”、“师”的转义过程中,我们再次看到了“文化体”对“血缘体”的借词仿义。
战国以来入于秦汉,孔门虽称“儒家”,仍是“诸子”借用“家”词之仿义。故司马谈《论六家之要旨》以“六家”言“学术史”,刘歆《七略》与班固《艺文志》则入于“诸子略”。无论司马谈、班固所录之诸子与成家,其所宗所祖者,仅孔子之地位上升至于庙堂,封侯封王称圣,盖以孔子所授之学在六艺,后世必
由之以衔接上世之统也。《史》、《汉》且皆有《儒林》之传,以录见六艺五经之有“师”,传递不绝也。无论《儒林》之传、《六艺》之略,其关键处皆在孔子。惟孔子方得有受学者来称“门人”、“弟子”,惟孔子授学、弟子门人受学,方得有孔门,开启此下战国私学称诸子、言百家之风。亦惟孔子,方得有非血缘
性之弟子为其师服若父之丧,开启“师一弟子”间的首次事件之意义传统。逮汉家称帝临朝,以古为制,遂尊孔子及其六经文本为官方教化所崇;汉法周道,则古昔居于王官之“师”,在战国、秦、汉以来之历史绵递下,发展出新的学官之名:博士。汉武时从董仲舒议、从公孙弘议,以博士为师而设从师受学者称博士弟子,皆为官方体制;则博士官与弟子员,虽系汉家帝王施设教化而须制度化者,其内里所承,实源于孔门中授受学问之非血缘性关系。要之,孔子在孔后历史的地位已然形成,战国以来迄汉人之递相发明与论述,其实正在为其塑历史之型。
说明:本文原刊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本公号经作者授权发布。囿于平台版面所限,原注引略去。谨向李先生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