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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势的逆转，多少有些措手不及：煽情的戏份直接被删掉了。没有散伙饭。没有眼泪。他们成为技术思维方式的牺牲者。
每日人物（ID：meirirenwu） 文 / 姚胤米 杨 璐
编辑 / 金 赫
新的指令，通过HR系统层层下达，在经过一轮或几轮筛核之后，一些人被列入名单，成为一个多余的数字。
年底裁员10%的这出大戏中，乐视选择了一个体面的词语：优化。
这本是一个计算机算法领域的词语，用来形容通过算法，使系统功能提升。但如今，它被用来对付那些“不合格”的员工。
对于贾跃亭而言，这或许是一个迫不得已的选择。他承认乐视眼下所面临的资金困难。
但对于被“优化”的年轻人，这或许意味着一次幻灭。他们被“生态”，“系统”这些充满野心的技术词语吸引而来，相信“蒙眼狂奔”许诺的美妙未来。
情势的逆转，多少有些措手不及：煽情的戏份直接被删掉了。没有散伙饭。没有眼泪。他们成为技术思维方式的牺牲者。
这个故事提醒我们，一切科技的创新或理念或许都有价值。但对于被情怀和价值召唤，旋又被抛弃的年轻人，他们或者需要思考清楚，有什么是真正值得坚持的？爱情，家庭，还是改变世界。
海水与火焰
“很遗憾，你们被裁掉了。”
12月7日，李磊（化名）是在北京的冷风中被约谈的。当时，他和同事赵科（化名）被要求到楼下和领导会合。
他们绕过门廊的几个大柱子，找到一个人少背风的角落。这里就是谈话地点。当天，北京的最低温度已经降到零下。冷得使人难受。
李磊设想过告别的场景。他琢磨，可能会找一个办公室，谈谈心。领导坐一边，他们坐一边。谈话的过程可能不会太好受，也许会有一些煽情的话。
但是这个戏份直接被删掉了。实际上，谈话在大柱子旁边，持续了不到十分钟。没有办公室里的空调，也没有暖风。介绍了离职流程后，领导讲了些“形式上的安慰话”，劝眼前的两个年轻人“不要想太多”。
李磊本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因此前一天他在微信里接到通知时，没有说一句话，“心里有一万头草泥马飞奔而过”。但他又感觉到，一块石头落了地。
有关乐视即将裁员的讨论，在同事间，最开始是在一个又一个小圈子的微信里展开的。都是熟悉的人，没有领导，大家戏谑地开着玩笑，好像这件事情和自己无关。也有人保持沉默。
遽变降临是在贾跃亭发表《乐视的海水与火焰——是被巨浪吞没还是把海洋煮沸？》后开始的。这封信充满强烈的情绪。一如贾跃亭的演讲风格。但这一次，贾跃亭的情绪好像翻转过来。大家意识到公司要开始“调整”了。
不安的感觉开始在办公室里传递。公司内部突然变得尴尬而微妙。有敏感的员工很早就发现，他们出差订机票的时候，被订票公司退回，因为“乐视没有付钱。”
甚至楼下不时出现一些讨债的人。裁员的消息扩散之后的一天，还有乐视供应商的70名员工聚集在姚家园路的乐视大厦楼下，穿着统一的白色暗条纹衬衫。
恐慌和焦虑开始蔓延。12月5日，李磊开始察觉到了一丝紧张。组里唯一的一个女同事突然给他发微信，问他这两天领导是否找他谈话。他觉得有点奇怪。
整个一周，办公室被这种奇怪的氛围笼罩着。有些同事没来单位。还有一些同事准时到单位，等待下班。大家见面的时候很少交谈，最多相视一笑。
“走一个的话，应该不是我”，李磊默默地想。他的小组有10个人，如果按照优化比例，只会裁掉一个人。
但他隐隐约约地感到担心。李磊向接近公司高层的朋友打听风声，对方告诉他：“你们部门应该没事儿，放心。”没想到几天之后，他还是接到了通知。
网传乐视员工排队离职，后被官方解释为排队办理公积金。
“应该是月初就定了裁员名单，压了一周才告诉我们。”就在李磊被裁掉的这一天，一张“乐视员工排队办离职”的照片在社交网络被传开了。
尽管乐视公关马上回应员工是“排队办公积金”。但很多反应迟钝的员工这时也意识到，公司裁员看起来是真的了。
李磊的校友王茜（化名）本以为这一波裁员已经过去。新的周一，她正在家里“快乐地剪着今年最后一期节目”，手机突然有一个陌生的本地座机号码打了进来。
“一般这种电话我都不接的，但那天就觉得应该接一下。”王茜说， 就像是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她按了接听键。
电话另一端的声音说：“我是公司的HR，明天上午方便见面聊一下吗？”王茜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说了句“行”。对方就打算把电话挂断。像是出于本能，王茜追问了句：“聊啥？”
电话那头突然支支吾吾了起来，“恩，额，就是……关于裁员。”
在电话铃响的前一分钟，王茜还和组里的同事开玩笑说“赶紧把我裁了吧”，没想到自己真的接到通知。
挂掉电话，王茜赶紧给李磊发了条微信：“我也被裁了。”
情怀和“生态”
被裁掉是一种什么感觉？王茜和李磊虽然有些准备，但都觉得措手不及。他们小心翼翼地在北京生活，工作，一切按部就班。好像世界从不会改变。但突然之间，空气被抽空了。他们被扔到那个巨大的漂浮感中。
没有散伙饭，有的甚至没有领导露面，更没有互相拥抱，痛哭流涕。一切情感都被格式化了。
虽然一两个月之前，王茜就已经开始盘算换个新工作，但她不得不更早一些离开。十二月份是求职的淡季，又临近过年，对于刚工作没两年的她来说，找到新的工作并不容易。
乐视超级汽车首款概念车“LeSEE”和升级版“LeSEE Pro”震撼亮相，迅速成为全球关注焦点。
就在王茜被裁掉的这段时间，贾跃亭出现在中国企业家论坛上，谈论他的乐视汽车项目。和一年前相比，他声音有些低沉。但仍然坚信，乐视不仅能够造车，而且是世界上最最适合造车的企业。
他展示了一个关于乐视汽车的视频，接着说，“这会是一个令每一个中国人非常自豪的视频。”
杨帆（化名）就是被这个美妙的前景吸引来的。必须说明，情怀吸引着他们。他们为此感到骄傲。但12月2日，裁员风波的前一周，杨帆离职，回归了传统行业。
他的告别同样匆忙。一年半以前，完全没有跳槽打算的他被乐视超级汽车的构想吸引，“揣着一片热情”加入这个团队。那时候，贾跃亭正在大力推销他的“生态”。在贾跃亭有关这个生态的用语中，汽车不是出行工具了，而是交通互联网生态系统。这又是一个技术词语，和“优化”一样。
“它将颠覆整个汽车产业。当汽车和互联网将要融为一体时，将会出现超越苹果的公司，而乐视将最有可能成为那家公司。”
杨帆对这份新工作的热情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他被一种自豪的情绪包裹着，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史无前例的事情。
白天，他们团队一起讨论业务、交换想法，激动时甚至会争吵起来。面红耳赤，但吵过之后的中午，在阳光中一块儿下楼吃饭。
这是他的一生中最有拼劲的一段时间。他不无怀念逝去的日子，“那时候大家心特别齐”，他感觉到了朋友们说的“互联网的魅力”。
理想和现实
杨帆跟这个社会里大部分奋斗在互联网公司的程序员一样，工作和生活的两条轨道扭到了一起。他会一直在公司加班到凌晨两三点再离开，周末或休假时，只要同事提需求，他也尽可能最快地给出反馈。
但他还是发现了现实与理想之间的落差。他安慰自己，车联网的概念在当时还很新，产业链上其他软硬件跟不上很正常。
2015年的感恩节，贾跃亭发表了一封全员公开信，信中称“乐视将从我独自带领大家蒙眼狂奔的时代，进入到一个全球合伙、全员共享的生态时代！”
杨帆把这条链接转到了朋友圈，分享文案的最后一句是：“世界向东，我们向西，感谢有你同行”。
入职时，杨帆跟公司签了三年的劳动合同，这个年限与他给自己的职业规划高度吻合。
他梦想着技术成熟的时刻，从0到1，“科幻电影里的车什么样，我们就能做成什么样”。
但杨帆觉得，现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就连造一个芯片都是非常现实的问题”。一开始，他愿意主动把公司的宣传视频转发到自己的朋友圈，后来，领导再在工作群里扔链接，要求“全员转发”的时候，杨帆说看到那四个字时“觉得尴尬”。
“你想不想转发公司的东西，本质上是你认不认同自己正在做的事。”杨帆开始反思：揣着激情做的事值么？
他如今回头看自己在乐视一年半的日子，觉得自己最大的问题就是太热心了，反倒给自己带来了一些麻烦。
今年下半年，团队成员离职的消息不断地涌来，杨帆自己也着手修改简历，接受猎头的面试邀请，和同事们每天聊天的话题也变成了“你又去哪儿面试了？”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
乐视的中层宋云涛（化名）也看到了这些报道，在他眼里，乐视的汽车梦和生态战略规划广阔而长远，他觉得虽然汽车有可能在亏钱，但“新能源汽车是时代必然趋势，贾跃亭不放弃汽车挺好的”。
随着贾跃亭发内部信正式确认公司资金链出现问题，并提及要对组织变革，乐视内部的军心似乎受到搅动。
11月末，王茜的领导带着组里另一个同事毫无征兆地办理了离职，突然没了主心骨，她有点心慌，领导不说一声自己就走了，她觉得有点讲不通。
宋云涛也听说有人提了离职，还有人被“优化”了。但在宋云涛看来，优胜劣汰，无可厚非。
“不得不抛弃”
贾跃亭面临着一系列艰难的选择。在今年年底的那次露面中，他显得有些憔悴。但他丝毫没有在乐视的道路上退让，坚定相信乐视的事业。
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乐视副总裁贾跃民证实了乐视确实将要裁员，幅度为10%。他说，“公司原本希望扩张进入更加宽广的市场，但考虑到当前情况，侧重于结构性调整会比较好。”
乐视体育创始人兼CEO雷振剑则称，这是人员优化，从来不是要裁员，是希望能够加强公司内部的竞争力，增强公司内部人员的效率。他也承认，从今年下半年开始，公司陆续出现很多问题，这与组织不完善、核心能力不匹配不无关系。
但对于被动离开的人来说，“能力不行”这个理由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老子又不是因为能力问题，连我男朋友都担心对就业会有影响。”王茜说，被裁掉的第一反应不是公司问题，而是她的问题，这就很不爽。
接到电话那晚，王茜的心情不太平静，她有些生气也有些委屈，虽然部门相对边缘化，但在公司的10个月里，她独立完成了十几个片子的制作，她甚至做好了隔日与HR“撕逼”的准备。
第二天王茜到公司都比平时要早一些，她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等会儿见了HR自己要提的问题，要确认的离职事宜，才走向人力的办公室。
可事实是，根本就没“撕”起来。整个交流过程特别顺利和爽快，HR语气轻柔而熟练地介绍了公司的补偿条件，“离职程序都比原来的省了好几道，就是为了能让你尽快离开公司”，王茜说。就连之前拖了五个多月的报销，公司也在三四天内结清了。
谈完后，王茜突然觉得“很开心”，和那些没过试用期就被毙掉的人相比，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下午她在工位上看了好几集韩剧，剩下的几天也不打算再来公司了，直到过来办手续。
但年底了，留下的人该加的班还要继续加班。
宋云涛看到报道后，也担心公司是不是真的没钱了，但他“基于对公司的信任和自己的选择”，坚信乐视一定没问题。当工资打到他的卡里，他放心了。
“谁没个困难的时候？不经历风雨岂能见彩虹？”他说。
杨帆倒是有些后悔，他后悔离职提早了，再晚一周，自己说不定也能申请个被裁名额，领上两个多月的补偿款。
离职那天，他站在公司楼下，回头凝望那座灯火闪烁的大楼，那一刻，心里面堆积了很多想说的话。一年半里，没能做出一个像样的作品，这样的离开让他觉得遗憾，但比起继续留下来磨损热情，他觉得早点离开是最正确的选择。
“以后还会再拼一把吗？”
“短时间内不会了”，杨帆觉得自己在职场里没有什么梦想了，热情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他觉得，这些人很可怜。他们是被牺牲的一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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