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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粟冰箱”,欢迎去豆瓣App关注Ta。
一、
“年少争夸风月,场中波浪颇多。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就是有钱有貌,还须着意揣摩。知情识趣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
这首《西江月》,写的是临安府的一个公子哥儿,名唤薛如恭,字素谦,取“谦谦公子”之意。只不过,这位薛如恭不太温润如玉,只是一位落魄士子,几次三番考取功名不中,便闲缓了利禄之心,也无颜面回自己在寿春府的旧家,每日放浪形骸,流连于秦楼楚馆。若是缺了酒资,便为歌女们写一阕词。他很有些捷才,写出来的曲子风流澹艳,虽不及柳三变之人人争唱,却也深受抱剑营、清河坊等歌馆的伶人喜爱,有些还被教坊乐部采唱给达官贵胄。加上他生得面如冠玉,眼似点漆,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风姿灼灼,耀人眼目,便也渐渐在临安府有了些拥趸。
春景融和的三月暮,骀荡东风吹拂起街衢两侧的垂柳。楝树落着淡紫色小花儿,空气里弥漫着微腥苦香,有些糜烂的气息,似春之残骸在这繁艳的城池掘好了墓穴,邀千万人与它同葬。
薛如恭戴一顶黑漆头巾,脑后别一双蓝田玉环,手中摇着柄细巧百褶春罗扇,扇面是描金美人吹笙图,十分倜傥潇洒。他从炭桥药市晃到官巷花市,看见诸行铺户已经开始准备异果名花、精巧面食,是为后日东岳天齐仁圣帝圣诞之时祭献神明。杭州有五处行宫供奉香火:吴山、临平、汤镇、西溪、昙山,均挂起彩画钱幡,吸引善男信女。到处都是绣鞯宝勒、浮浪闲客,颇为热闹。
行至宁和门附近,薛如恭一眼便瞧见一家店铺门前伶俜俏立着一位鲜明女子。她头戴龙蕊髻,装点着两对满池娇银莲花头钗,上身穿青织金的衫子,下系大红纱裙,眉心一帖云母梅花钿。面容虽秀丽,却不算出挑。细眉长而锋利,翠色鲜浓,有一些阴鸷的意味。唯一双眼眸似春水,芳意鳞鳞,格外动人。
薛如恭走上前,笑得光风霁月,然后唱了个喏:“娘子枯站此处做什么?”
女子轻瞟他一眼,倒没显得不悦,微笑道:“自然是做生意啊。”
薛如恭朝店铺内瞅一眼,见架子上琳琳琅琅挂着绫罗绸缎的衫裙及布料,原是一家衣裳铺。再抬头一瞧,匾额上以颜楷书了“不如新”三个朱漆大字,雄强朴茂,浑圆遒劲。便笑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娘子真是个妙人儿。”眼珠子一转,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讥诮神色,“只不过……生意似乎太过萧条了些。”
女子双手绞在一起,有些羞窘:“奴家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这店铺也并非奴家所有,只因姐姐近日出远门,便托奴家打理一番,才不得不抛头露面,以闺中末技求些许银财,安身立命。哎,真希望姐姐快些回来,也好卸下奴家的重担。”
薛如恭眯起眼,心道,不出所料,一介无依无靠的女流,正好作他的盘中之餐,“啧啧啧,娘子一人打理这样的店铺,实在乏累,我见犹怜。若幸不蒙弃,不如由鄙人为娘子这家店作一首曲子词,稍稍夸赞一番你家衣裳的华美,到时舞榭歌楼都传唱开来,娘子的生意自然也就会好上许多。”
女子细细睇他一眼,羞赧的神色有所缓和,温言道:“没看出来,官人竟还有如此通天手段。”
薛如恭摇着纸扇,笑得志得意满:“哪里哪里。鄙人名唤薛如恭,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女子一双长而翠的眉毛微微一颤,道:“李鱼潼。逐流之鱼,云起之潼。”
“好名字。”薛如恭赞了声,又缓缓面露难色。这“缓缓”极富心思,拿捏得也很有分寸,要让李鱼潼觉得自己内心确实有挣扎,却不焦灼;也要让李鱼潼觉得他果真是准备做出牺牲的,心里是以她为重。然后才终于柳暗花明、娓娓徐徐地说出这句:“只是……薛某为娘子写一阕词,不知娘子分薛某多少银钱呢?”
李鱼潼开门见山问:“官人想要多少?”
薛如恭道:“不如五五分账。”怕李鱼潼觉得自己急赤白脸,狮子大开口,又微眯着眼,胸有成竹说,“娘子可要知道,薛某虽不才,却也有些常人难及之处,写出这一阕词,那是连教坊都争相传唱的。多少达官贵人喜欢我薛某写的词,听过之后,一传十十传百,都来寻娘子买衣裳,一不小心,还可能传入宫中,倒是皇后妃嫔们都找娘子做衣服呢,这是多少银子都买不到的殊荣啊。”
李鱼潼思忖半晌,点头道:“唔,既有此等便宜之事,奴家却之不恭,实在感激不尽,答应官人便是。”她看薛如恭的眼神里,多了一层探究的兴致。只是这探究却不像女子对男子的探究,却更接近一种纯粹的、孩童似的好奇。清婉目光在那双翠眉的映衬下,平添了一丝尖锐的意味。
薛如恭却没注意她的异样。他没想到李鱼潼答应得如此爽利,瞬间喜上眉梢,本来清俊的面目被这狂喜牵扯,鼻孔张大、眼白露出血丝,微微变作粗俗猥琐的怪相。
当是时,门外街上熙熙攘攘的百姓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并自动让开一条道。却是一队很有架势的仆婢穿过人群,缓缓走来。为首一人裹交脚幞头,着紫衫,腰间镀金束带,看上去十分气派,非常人家奴。他走到不如新门口,对李鱼潼拱手一揖,说:“李娘子,我家夫人要的水纨衣可做好了?”抬头时,冷冷瞥了薛如恭一眼,目光极是轻蔑。薛如恭瞬间如芒刺在背,千针万锥。痛过之后,心头又暗暗腾起一股阴火——他虽落魄,却一向是有些孤芳自赏、恃才傲物的,如今却在此地承受一个奴仆的蔑视?他也恼怒自己,竟在这奴仆的面前露了怯。
李鱼潼笑道:“早已做好了,这便拿来。”他走入内堂一会儿,捧出个梅红檀香木匣子,交给为首之人。那紫衫奴打开匣子,只见清莹的水光从缝中霭霭泄漏出来,盈满一室。却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衣。只不过从薛如恭的方向看去,那白衣却不像白衣,倒像匣子中间注满了玉髓,摇摇漾漾,快要泼溅出来。紫衫奴用指尖挑起那薄如霏雪、亮如月华的衣裳,展开,仔细查看了一番。那白衣轻悠悠悬在空中,就像一幅清冷雾障,快要消融在空中。紫衫奴看过,满意地点点头,阖上匣子,抬了抬手。他身后的两个皂衣奴便立即抬上一只三尺见方的花梨木紫漆箱子,轻轻搁在地上。紫衫奴缓和了凛肃颜色,笑道:“李娘子,这是剩下的三百两白银,一次付清,你可检点一下。”
李鱼潼道:“何须检点,也是老主顾了,奴家信得过的。下次夫人要做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紫衫奴含笑颔首,见银货两讫,便携众人离开。
薛如恭在一旁紫胀了面孔,汗如雨下。蠕蠕的羞辱,已经膨胀得近乎溃烂,黏腻地趴在他脊背之上。本以为这是一家薄利小店,仰仗他——炙手可热的薛大词人——的照拂,却没想到这李鱼潼原是个深藏不露的主儿,做这一件衣服就抵得过许多人一辈子赚的银钱。也难怪门可罗雀,让他误以为是没什么生意——这种地方,一般人哪儿买得起?
薛如恭讪笑一声,正想说些什么,来缓解自己的尴尬。李鱼潼却打开那装满银两的箱子,向他轻声笑道:“官人不是说五五分账么?”
二、
薛如恭像一只蠹鱼叮进了这家名叫“不如新”的店,从此人生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说这辈子从未有过如此顺风顺水的好光景。他也不流连花街柳巷了,每日耽在店内,与李鱼潼笑语款款,眉眼不离——有钱有女人,锦衣玉食,套牢了她,他又何必在外面奔波?
更何况,李鱼潼确也是个妙人儿,时时令薛如恭解颐,于衣饰一道更称得上炉火纯青,巧思惑人。她会用触感始终温煦如春的藕丝连螭锦作囊,四角以凤毛金饰之,囊内填充辟寒香,曰“暖霭”;她会用薄玉花装饰卧履,鞋内散放龙脑、白檀等香屑,称“玉香独见鞋”;她还将一种奇怪的紫竹剖成细篾,编成“起纹秋水席”,色如葡萄,柔薄类绵,叠起来不过一张巴掌大小,人睡在上面,凉如三秋,有一次薛如恭把雪泡梅花酒洒在席上,那酒水却不沾濡,抖一抖,便如水银般滚落在地……
种种奇巧,让薛如恭不得不感叹,难怪她一件衣服就能赚那么多钱。这些东西,别说他从前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过!而他也确实践行了诺言,只不过,这些诗词已不是为不如新而写,而是为李鱼潼写了。“锦囊寄赠可消魂,解道缝时独掩门。不敢唤人收堕珥,兰膏留得指头痕。”诸如此类,把心迹剖白得跟一颗汁水淋漓的血橙似的,果肉一点点掏出来,连那白色的筋络都撕下,刺鼻的苦香,李鱼潼倒是不计较。她有时显得非常稚拙,不依不挠问薛如恭,人间的女子怎样对待男人啊?或者,如果他们成亲,身体会不会有异变?诸如此类。薛如恭反觉得她有几分可爱,像个不谙世事的大家闺秀。心里也更安稳几分:这样单纯的女人,正好为他所驭,太过世故的,他反而搞掂不定。如此说来,他与她,是水到渠成。这渠也不同一般人间之渠,漂满菜叶、水藻、鱼虾碎屑以及人的便溺。他们这条渠落英缤纷,清可见底,是汉灵帝曾靡费打造出来的流香渠,漂满了茵墀香跟脂粉混合的膏液。
李鱼潼的身体冰凉而光洁,在最炽烈之时,也没有融化的迹象。她大睁着一双眼,盯着薛如恭的脖颈、耳廓、鬓发……却从不看进他眼眸。床笫之欢这把欢愉的快刀割着她,却割不出一痕血。她睫毛尖沾染了一缕水光,很静谧地流泻,好像她是坐在春日寂寂庭院,看一朵照殿红牡丹的绽放,而不是在薛如恭的身下辗转,也全然不知他是如此蛮横地犁开她冻土般缺乏生机的土地。她的容颜是如此冷然,像戴了一张面具,置身事外一样,疏离得令人不适。薛如恭问她快乐吗,有时要问几遍,她才回过魂似的,冲他没有焦距地一笑,荒荒的,像在望见远山尽处一痕寒灰冷火的霜白。而那双眉此时却更是绿得触目惊心,锋利得能割伤人的眼眸。薛如恭先开始有些不悦,觉得自己的雄风被李鱼潼的事不关己摧毁得千疮百孔,有所减耗。可后来也想通了——他惯会给自己台阶下,而且不给自己台阶下又能如何,难道不是他叮死了李鱼潼这条肥鱼,作自己的供养吗?他还能像对待一般青楼女子那样扇她耳光,想要她哪怕呻吟一声吗?
哈……她这样不温不火的冷人儿,薛如恭确实不知自己如何能爬上她的床榻,作她入幕之宾。或许,李鱼潼自己也不知道吧。因而,为了稳固这两人都不确定的关系,薛如恭以自己的身体为绑缚,以色欲为枷锁,以温情为镣铐,水银泻地似的,觉得这样就能牢牢控制住李鱼潼,以及她的银钱。她只是个茕茕的女子,在这世上守着那么多钱做什么,还能在这临安跟男人去拼个你死我活吗?她每天琴棋书画、锦衣玉食便已足够,且远远超过寻常女人应有的了。她如今缺的是男人。男人呵。没有男人她该多么空虚寂寞?
李鱼潼的卧房经过改造,也显露出她的巧思:四壁安了双层的琉璃夹板,中间贮水,再放入萍藻、鱼虾、夜光珠,水光粼粼,好似居于潭底。每三日一换。此乃仿照唐朝宦官鱼朝恩的“鱼藻洞”设计,大抵也是因为李鱼潼名字里有“鱼”一字,才附庸而来。只不过,薛如恭有时会被那夜明珠晃得无法入眠,即使闭上眼,黑暗中也会悠悠浮起磷火一般的光。他看着那些清凌凌的寒光透过幽蓝的鲛绡菱花帐,在李鱼潼白缎般光滑的后背投下暗影,工整繁密,仿佛鱼鳞。她也像一只鱼似的蜷缩在寒涔涔的水中。薛如恭抱怨之后,李鱼潼也不说什么,只放下火浣布织成的帷幔,掩住四壁,如此一来,便是最黑的黑夜了。眼睛似乎还不习惯,留有黯蓝的残影。两人相拥抵足,心底都有些湛湛的寒彻,渗出来,在皮肤上空空地吹荡回转,留下水雾一般的阴凉。好像自己真个儿被覆灭过了,渡尽劫波,正瘫在岸上濡沫。
薛如恭有时会在青石地砖上发现闪闪发光的鱼鳞,一股腥气,心想,肯定是鱼藻洞换水时落下的,可那些鱼鳞都色作石榴,坚如玉石,质地十分澄明,并不像鱼藻洞里之鱼。他由这鱼鳞蓦然联想到,李鱼潼也总有些暧暧的黏腻,跟鱼鳞类似。不知是来自于何处——面容的冷白无情?语声的牵缠如水藻?行事的不疾不徐、缓慢从容?……生活中的碎片铺天盖地而下,像无数湿巢注满了银红血水,一翕一张,同声共气的可怖。
不过,他也没办法深思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他还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做。
三、
薛如恭有一位妻子,名叫高星桥,是指腹为婚的姻缘,月老将红线缠进脐带的。高星桥本是书香世家,可父母双亡后,家里被恶仆架空,什么资财都未留下,只好来投奔薛如恭,强逼他成了亲。薛如恭到临安考取功名时,高星桥也跟了来,说是要照顾起居。只不过,薛如恭始终都没有考上,混沌度日,连带她也吃了许多苦头。
正所谓金木水火土,一物降一物。别看薛如恭在临安的烟月作坊很是如鱼得水,多少风尘女子见惯了虚情假意,也耐不住他耳鬓厮磨。堪堪送上一颗足金真心,便被弃若敝屣,狠狠摔碎。空在夜半时分吟唱两阕伤情词句,缝补那那一颗碎裂的心,便也罢了。可谁又知这薛如恭怕的,就是高星桥。
高星桥住在箭桥双茶坊中,是薛如恭赁的一所旧宅。虽说旧,却也是忍痛花了两百两银子,才拿到手的。临安居不易啊。
这日近晚,薛如恭踅进宅子,锁好门,便转入里面。
高星桥正坐在暗槅子窗下绣花。她五官都有些粗犷,比寻常女子阔朗几分,但组合在一起,偏生出牡丹极致绽放一般的艳烈。她身穿一袭大红对衿绸衫,绿重绢裙子,紫销金箍儿,额上贴着三个翠面花儿,戴一头百巧珠翠金银首饰,极尽华美,与这暗仄陈旧的居室显得极为不搭。
暗紫的暮光从窗外漫入,把桌上一盆缥绿海棠花浸渍得泛出隐隐的苍黑色,从薛如恭站立的地方看过去,拳拳团团,像几颗烧焦的小骷髅。旁边还爇了一炉苏内翰贫衙香,空气里满是白檀与乳香的味道,烟气袅袅。更衬得这昏暗的室内有如灵堂,也不知是谁的死魂灵盘踞其中。
高星桥微微侧头,道:“你来啦。”声音是一颗从岩缝里滚落的石珠子,骨碌碌的,却终究有了回响,打破那诡秘静翳的气氛。
从侧面望去,可以看见高星桥脖颈左侧吊着一个硕大的肉瘤,都快垂到胸前,坠着她整个身子歪斜下去。瘤子上的肉呈紫红色,表面全是细密小孔,坑坑洼洼,似一枚烂熟的、被虫蛀过的果实。高星桥一动,那肉瘤便颤巍巍地晃起来,好像是一个活物,正懒洋洋地舒展手脚,呼吸吐纳。这肉瘤太过骇异,太过触目惊心,以至于无论谁看见她,第一眼都只看见那颗肉瘤。它全然支配着高星桥的身躯。让人恍惚觉得,不是她的身体生出了这个瘤子,而是这个瘤子增生出她的身体。她才是可怜卑微的附庸。
薛如恭喉头一阵发紧,咽了口唾沫,走过去,捏着高星桥的手问:“星桥,今日觉得如何?”
高星桥手中的一幅果熟来禽图初现端倪,枝枝叶叶尚未葳蕤,独独雀鸟的两只眼睛绣了出来,黑漆漆的,瞪着薛如恭。两粒尖锐的寒芒。她将绣花绷子往桌上一撂,寒声道:“我如何,你还看不出来吗?”她用手托起脖颈上的肉瘤,将它捧到薛如恭面前,呈堂证供似的,“你自己看看,看看!你看它如何,跟昨天可有什么不同!嗯,有什么不同!”
薛如恭缩着肩,不知是害怕,抑或羞窘,眉皱得狠了,就有些猥琐,像一个还不了债的乞儿,只吞吞吐吐道:“星桥,娘子,我、我……”
高星桥厉喝:“跪下!”
薛如恭面如土色,脚一软,便是双膝着地。
高星桥顺手抄起绣花绷子,狠狠扇着薛如恭的脸,“你这窝囊废,没脚蟹,成天跟那些女人厮混,又搞不到钱!害我的病也没法治!要不是跟你来这临安,我又怎会长出这个鬼东西!你说,你是不是该死!是不是!”
说起这瘤子,也确实生得极为蹊跷。他们离开寿春府时,乘船渡过一个名叫“鬼愁潭”的地方,是夜月明星稀,还算清朗,薛如恭与高星桥在舟中睡觉,陡然洪波涌起,风呼呼地刮着舷窗,听着十分可怖。高星桥探头出去一看,只听半空訇然一声雷响,电光炸射,高星桥惊叫着跌进来,脖颈上便逐渐膨胀出了那个瘤子。听船家说,这叫“雷公瘿”,是种没来由的怪病,一般治不好了,他老家就有一辈子吊着这东西的,叫她宽心一些,反正不会危及性命。可对于一个本算美丽的女子来说,吊着如此丑怪的累赘,又如何能宽心?他们到了临安府,要么是只能请到医术平平的庸医,而那些名头大的,又没钱请,只得耽搁下来。生出这个瘤子后,高星桥晚上睡觉愈发不安稳,似乎总会听到肉瘤发出碎裂般的声响,以及吱吱的怪笑。她也更加频繁地做一些淫靡之梦,清早起来浑身酸痛,精神更是恍惚,觉得魂魄快被掏空。想到这些,她手上更用了几分劲儿。
薛如恭疼得声音起了一丝颤抖,不住低声絮絮:“我该死,该死……星桥,你别气坏了身子……”
兴许是觉得绣花棚子扇人太没有威力,和风细雨似的,高星桥站起身,一脚狠狠踢在薛如恭胸口,将他踢歪在地,又不断踩踏他的小腿、胫骨、腰腹……直踩得薛如恭整个人蜷缩起来。高星桥见状,又使力抻开他的四肢,像撕裂一个痉挛的花苞。然后她匍匐在薛如恭身上,扯掉他的衣衫,指间夹了一把银针,不管不顾刺进他胸口的皮肉之中。她脖颈上的肉瘤剧烈晃动起来,让人担心它会忽然爆裂,泻出一地浊臭的脓水。薛如恭大声呼喊着住手、不要,底子里不知是痛楚还是欢愉。
高星桥恶狠狠骂道:“你这千刀万剐的贱人,说,是不是喜欢这样,嗯?是不是喜欢?”
薛如恭浑身战栗着说:“我喜欢,我喜欢!”声音如暗火,还渴求更多。
高星桥从桌上搬下香炉,将手中那把银针丢进即将燃尽的炭星儿里烧灼。等针尖变红,她不顾疼痛抓起来,仔细凝视针尖,款款笑起来,然后如风拂嫩柳似的,一针一针、极细致地在薛如恭胸口上刺字:“贱人,你不是喜欢给那些女人写词吗?今天我就在你身上写,怎么样?是不是开心得很?”她也褪尽衣衫,光溜溜地跨坐在薛如恭腰间,极富韵律地上下颠簸晃动,以身体写就一篇游仙窟。紫红肉瘤成为一只增生的乳,最诡艳的乳,扑打着薛如恭的胸膛,薛如恭的脸,“伥魂夜啸虎行多……这句怎样,好不好?你说啊,贱货,好,不,好!”银针不断扎进薛如恭血肉。针尖上挑,穿透皮肤,如细韧的花瓣绽开来,在月下闪出一星儿凛厉的光。银针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她的性器,她的喉舌,进入薛如恭。
薛如恭挺起身子,快速抵撞着。火烧火燎的快乐在他体内震颤,像檐下风雨打得铁马玎珰作响。他整个人都浓缩成一句诗,一根针,一道似有若无的回音。原来,高星桥就是如此降服他的。她是鲜血写就的符咒,是尸油炼化的元灵,是腐骨掺了蔷薇水风干成的舍利。非得如此艳异,如此腥臭,如此痛楚……他才能甘之如饴、饮鸩止渴啊。
高星桥在薛如恭胸前以银针为笔,细密挥毫,不一时,“伥魂夜啸虎行多”这句便红殷殷、火辣辣地出现在薛如恭白皙的皮囊之上。高星桥的手指也传来焦糊臭味,是银针同样灼伤她,留下血糊糊的伤口。他们两爱俱伤,得偿所愿。高星桥停下动作,仔细审视薛如恭胸前这句诗,看了半晌,方喑哑地笑出声。又从香炉里抓出一把雪样的灰烬,洒在薛如恭伤口之上。那伤口被香灰止了血,变作黧黑,衬着荒寒的月光,更有些炯冷怪异的味道。空气里悬浮着看不见的冰珠子,谁一哭就会丁零零撒落满地。一切都好似折胶堕指一般。最柔软与最坚硬的,都要被斩断。
薛如恭坐起身,气喘吁吁地拥住高星桥,用舌尖细细舔舐她脖颈处的肉瘤,吮吸它的每一个小孔,发出快乐的低吟,“别怕,星桥,我马上就有钱了。这次搞上的是块肥肉,人也傻得紧,你的病马上就能治好啦!相信我,相信我……”
高星桥仰起头,被汗水濡湿的长发垂落,贴在腰间,像一条冰凉的蛇。她正从潮湿的蛇蜕中蜿蜒爬出。海棠花尚未睡去,也无红烛来照它清寂芳颜。月光银亮得像一种痛楚,浣濯她,腐蚀她,洞穿她,将她钉死在此时此地。脖颈上的肉瘤在薛如恭的舔舐之下,仿佛变成一件器物,且不与她相关;又成了全部的她,她身体的其他部分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快乐、痛楚、倦怠……唯有那肉瘤的存在愈发膨胀,像吸饱了水的棉,密不透风地包裹住他们。她看着薛如恭与它肌肤相亲、缠绵悱恻,像一个局外人。心头陡然涌起一股骇异的狂喜,并使她冷漠地、水瘦山寒地笑出声来。
四、
不如新的后院,暮晚下过一场过云雨,空气清湿得可以拧出眼泪。薄荷被摧折过了,伤口处散发出冽冽冷香,有些莺花寥落的况味。榆钱儿堆在墙头,被水泡得发软发黑,也不知还能不能买一醉春酲;绿杨影里,秋千寂寞,只跟自己地上的倒影摇来晃去。几株新笋迸地穿篱,展露青鲜头角。墙外传来游女揉花打路人的笑闹声。
李鱼潼亲自下厨,将樱桃用梅卤煮过,去核捣烂,加白砂糖、桂花露,用梅花模子印了,做成一道“樱桃煎”;最新鲜的嫩笋、小蕈、枸杞芽入盐汤焯熟,同香熟油、胡椒、盐各少许,酱油、滴醋拌食,名曰“山家三脆”;两斤半的猪肉,切方块,用最好的黄酒、最清的山泉各半碗,盐三钱,酱油一酒杯,再加薄荷、零陵少许,一并烹熟,唤作“琥珀肉”;另外还有杏片、胶枣、香药脆梅等消闲果儿;主食是两碗以韭、蕨与豆干为馅儿的菜饺子,煮出来的面皮透出莹莹青绿,玲珑可爱,因此叫“碧元宝”。
一切收拾停当,李鱼潼便将吃食搬到后院的小石桌上。并备下一壶上好的吴府蓝桥风月酒,并三只钧窑天青血纹小瓷杯,以供菲酌。春阴下饮,别有风味。
“哎哟,小鱼儿,你什么时候也练就了这么好的手艺?真是深藏不露啊,我瞧,小荼也要被你比下去咯。”
柳荫里走来个女子,上穿月白色吴绫对襟大袖衫子,下系藕荷暗花牡丹纱罗裙,头戴缕金囊高花冠,绿绢大叶下抽剥金线,细细缠成芍药模样,脑后还别了两对染作紫棠色的牙梳。她走得不疾不徐,两只手腕上一叠细如柳条的玉钏玎玎撞击,铮然作响。
李鱼潼欣然笑道:“湄姐姐,你回来啦。看你作时人装扮,还不太习惯呢,还是李唐时候的衣服好看。”
“哼,我才不信,我的厨艺怎么可能被比下去!”湄娘身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原是位十三四岁的少女,亦嗔亦笑地跟在湄娘身后,一双眼鹘伶伶的,黑白分明,机灵得紧。她眉心贴着银菱花钿,头梳流苏髻,身穿桃红短襦,配一条葱绿百褶裙,腰间结了合欢带,飘飘地悬在身侧,娇俏可爱。
李鱼潼道:“哟,几日不见,小荼也长大了,会结合欢带了,想着嫁人吗?结作同心花,缀在红罗襦。双垂合欢带,丽服眷微躯……啧啧啧,思春时节啊。”
小荼听她戏谑,圆瞪着眼,却转头抱怨湄娘:“啊啊啊姐姐,你给我结的什么带子!羞死人啦!”说着要把带子解下来。
“好了好了,咱们先吃饭吧,可莫辜负了小鱼儿这一番苦功。”湄娘掩唇偷笑,一粒朱砂痣滟滟如玛瑙小珠,在左唇角盈盈欲滴。
三人落座。
李鱼潼问:“你们这次去归墟还顺利吗?”
小荼咬了半个碧元宝饺子,装模作样地说:“一般般啦。其实还是挺凶险的,不过呢,小荼我世上可爱第一、天下机警无双,要不是我陪在姐姐身边,又怎么会让我们逢凶化吉呢?”
湄娘扬手给小荼一个栗暴,笑着问李鱼潼:“倒是你在这人间如何?天界一日,人间一年,不如新交给你打理,又在如此繁华的临安,这两三年,玩够了没?”
李鱼潼暄妍的神色透出些黯然:“人间是好玩啊,五光十色,纷红骇绿,我都舍不得走呢。只是这人间情爱,我却始终无法尝一尝,也无法感同身受。”
湄娘道:“无法感同身受是大幸。小鱼儿,听姐姐一句,要是你懂了,才叫苦恼呢。”
李鱼潼道:“只有懂了,才知道不懂的好啊,湄姐姐何苦这般隔靴搔痒地劝我?何况最近,我似乎碰到个能令我动心的男子。”
小荼埋头大嚼,闻言从碗沿露出两只眼睛,眨巴眨巴,喝汤的嗬哧声也渐渐静下来,满脸写着八卦。
湄娘饶有兴致问道:“哦?也就是说,你不准备回南海了,要与他留在这红尘,厮守一生?哦不对,厮守他的一生?”
李鱼潼有些迷惘神色,又害羞地撒娇,“我也不知道嘛……或许,是因为想到我就要回南海,此生都不能入红尘,我才想急着找个人来爱吧,他只是恰好出现了?总感觉不爱一场就回南海,很亏诶。”
湄娘噗嗤一笑,又摇头叹息:“小鱼儿,你并不爱他。哪有用亏不亏来说爱的?”
李鱼潼说:“可是我想要把他留在身边,眼里心里只有我,朝朝暮暮,须臾不离。我听人间的诗词里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难道不是这样的心情吗?难道这样的心情不是爱吗?”
湄娘道:“这不是爱,这只是占有欲。人一旦得不到,就越想得到,却不知自己现在追求的跟心底想要的,已经南辕北辙。”
李鱼潼眸中闪过一丝不悦,却终究忍下声气,祈求湄娘:“湄姐姐,你就让我多待几日,我试试那人,试试就好。说不定一试之下,能够懂得爱之毫末。”
湄娘正欲开口相劝,薛如恭忽然闯入后院来,神色匆匆的。见有客人在此,他连忙作揖唱了个喏,恭谨地对湄娘及小荼道:“不知二位仙客在此,竖子唐突了。”
小荼一口吞下两枚樱桃煎,还没咽下去,就瞪大眼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是……”
湄娘连忙瞪她一眼,让她闭了口。又转头对薛如恭笑笑,“无妨,我跟我这少不更事的幺妹有要事在身,只不过途经此地,想着来见李妹妹一面,不便在此久留,官人无须多礼。小荼,咱们快走吧。”
小荼咽下樱桃煎,又紧锣密鼓地吞了个饺子,极不情愿地站起身,嚷着:“凳子还没坐热呢又要走”“我还没吃饱”……看来怨气甚重。
湄娘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又看向李鱼潼,笑道:“小鱼儿,姐姐就先走一步,这里的事……你自己处理好吧。要是遇到什么乱七八糟处理不了的,可别找我哭哦。我也不会搭理你。”
李鱼潼粲然一笑,点头应下。
薛如恭一路背曲腰躬,送湄娘与小荼走出不如新。等不见了人影,他便转回后院,对李鱼潼觍着脸,鼻孔两边显出细纹,笑得像只老鼠。他凑近李鱼潼耳畔,轻声道:“娘子,娘子……我要一千两白银,你可以给我吗?可不可以嘛?”
五、
薛如恭这次请来的不是大夫,而是一位方士,名叫施肩吾。传说他神通广大,有一次在宴席上以瓷器盛土,将一粒西瓜籽种入土中,种子须臾引蔓,生花结实,众宾取食,皆称香美,异于常瓜;又说他与友人投宿到一家客栈,客栈内只剩一张床,施肩吾说,我不睡床也可,便走入壁中,变为画人,如此歇息一夜,翌晨又从壁上走下来;还说某宅遭罹鼠患,家中什物悉数被毁,施肩吾手书一符,命人贴于宅门之上,以箸击盘长啸,不一时,群鼠蜂拥而出,聚于施肩吾脚下,施肩吾指着为首的大鼠痛骂了一番,众鼠战战兢兢叩搕谢罪,然后成群结队出城去也……关于此人神通,有四字偈语为证:“一灵妙有,法界圆通,离种种边,允执阙中。”
高星桥不久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并逐渐显怀,脾气也愈发暴烈,逼着薛如恭拿钱来治她脖颈上的肉瘤。薛如恭只得觍颜找李鱼潼要钱,请遍之前请不起的临安名医,却仍无法治好高星桥。还是一位须髯皆白的乡下老郎中告诉他,此路不通,宜走他途。说高星桥这“雷公瘿”不似人间异疾,非药石能医,叫他赶紧找一位方士来瞧瞧。于是,薛如恭才重金请来这位声名遐迩的施肩吾。他本以为施肩吾会十分傲慢,没想到他听了薛如恭描述的病情,只略一思忖便答应下来。
施肩吾一见高星桥这副模样,眉心就皱出一个川字。薛如恭焦急地问情况如何,施肩吾捻了捻颔下须髯,沉吟了片刻,开口叫他准备一把快刀来。
薛如恭依言,战战兢兢去了厨房。高星桥仔细打量施肩吾,眸光淹然百媚,像漫漫袭来的涨腻红潮,要将人没顶。她妩丽笑道:“道长果真能治好我吗?若能治好,小女子做牛做马做饭做菜来报答你的恩情……”纤纤手指轻轻按在施肩吾的胸膛上。这施肩吾年岁尚轻,生得剑眉星目,穿一袭青莲色道袍,手中一柄拂尘,背后负了七星剑,临风而立,闲云孤鹤一般。高星桥感觉自己脖颈上的肉瘤蠢蠢欲动起来,有些发热发痒,又如细细的棘刺在肉瘤内部蔓延,是抓挠的感觉。高星桥嘴角浮出一个冷笑,心想,兴许这肉瘤也是对施肩吾动了花花心肠吧——她不可或缺的增生,取而代之的存在。
施肩吾退开一步,神情极淡漠温沉地道:“治不治得好,贫道可不敢打包票,只能勉力一试。”
高星桥眉目一凛,艳烈容颜生出些咄咄逼人的意味,“好个欺世盗名的牛鼻子,治不好也敢收我那么多银两!”
施肩吾含笑不语,眉目清莹犹如冰盏,并不为一朵牡丹红得如火而融化。
薛如恭从厨房走来,手中握着一柄三尺长的窄刃刀。施肩吾接过,便不再理会他们,径自在院子里的井栏上磨起刀来。那刺耳的声响听得薛如恭心内发毛。磨得足够锋利之后,施肩吾轻轻割开手指,在刀刃上写下密密麻麻的符咒,念念有词一通。然后走近高星桥,示意她将脖子亮出来。
高星桥又惊又怒:“你莫不是想要一刀宰了我!”
施肩吾道:“若是你不配合,贫道也无法替你治这怪瘿。”
薛如恭握着高星桥的手,柔情款款道:“星桥,不要怕,我就在这里,在你身边。我会保护你的……”
高星桥挣脱他的手,一个巴掌掴得他差点转两圈儿,“你个孬种,我什么时候要你在身边了!给我滚得远远儿的,看见你就心烦!”转头,换上一脸不情不愿的悲壮神情,恶狠狠地对施肩吾说,“你要割这瘤子,可小心点儿!损我一点皮毛,我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说着就闭上眼。
施肩吾依旧不疾不徐,将刀紧握在手中,闭目喃喃了许久,蓦地大喝一声。一道紫红光芒应声自刀刃上狂飙而起,像一只燃烧的蝶,瞬间没入高星桥脖颈的肉瘤之中。肉瘤轩然作响,内部透出妖异光华。不一时,便听一声黏腻的碎声,肉瘤四分披裂,一汪黄白脓水哗哗泻落在地。肉瘤软瘪的皮中,忽然蹦出一只猴子,朝施肩吾脸上抓来:“好个不知死活的道士,竟敢破我藏身之所!”
施肩吾眸中闪过一抹飞电般的光华,方才的悠然姿态添了一层风雷之色,十分凛肃。他朗声喝道:“大胆泼猴,你与鬼愁潭老蛟狼狈为奸,残杀过路旅客,以人生魂助长修为,如今老蛟已被雷部诸神殛杀,你以为趁乱躲在这妇人体内,就能保一世平安,真是做梦!如今还是被我给寻到,快快束手就擒吧,否则叫你神魂俱灭!”他拔出背后七星剑,手腕一动,剑芒一点湛湛,瞬间化为漫天星尘,朝妖猴绞缠而去。
妖猴怒吼一声,全身毛发竖立,泛出金属般的红光,肌肉也随之暴涨。它双眸燃烧着熊熊腾焰,尖利指爪如锋刃般撕裂星尘,朝施肩吾头颅抓去。施肩吾轻笑一声:“你修元阳之火,却被迫在这妇人体内藏匿太久,阴气侵袭,耗损修为,如今不过是强弩之末,也敢与我争锋!”他剑势不减,依旧朝妖猴利爪斩去。一线剑刃幻作满天飞光,纷华凌霄汉。妖猴如被狂风骤雨团团包裹,避无可避,身躯转眼被洞穿得千疮百孔,只能瘫软在地,苟延残喘。施肩吾从怀中掏出一枚玉葫芦,道:“妖猴,随我去雷部领罚吧。”玉葫芦嘴中吐出一束青光,将妖猴罩住,然后将它一点一点拉向葫芦口。
此时的薛如恭与高星桥各怀鬼胎,五味杂陈。薛如恭一想到每次跟高星桥亲热,都有这妖猴参与其中,就觉得作呕;而高星桥欣喜自己怪病被治愈之际,心念电转,又生出一计。她忽然和身扑向施肩吾,将他手中玉葫芦夺下,然后将那束青光对准施肩吾。施肩吾第一次有了些焦急神色,大叫:“你这无知妇人,是在做什么!你可知道它……”话音未落,便被收入玉葫芦中。高星桥严严实实地将葫芦嘴给封住,为方才施肩吾露出的恐惧感到快意,觉得扬眉吐气得很——呸,一个臭牛鼻子,有什么了不起,装腔作势!
薛如恭大惊失色,抢上前道:“星桥,星桥,你这是做什么!”
高星桥踢了他一脚,并不理会,大摇大摆走到妖猴面前,晃着手中那玉葫芦道:“做个交易吧,我救了你,你帮我杀一人。若是不从,我马上把这道士放出来,把你给抓走。如何?”
薛如恭急道:“星桥,你、你要杀谁!”
高星桥冲他魅惑一笑,笑容如吸饱了血水的妖花喷出熏人腥气。脖颈上那一层紫红的薄皮软软垂着,像一层胎衣,她剜掉了里面的东西,然后借此重生过似的。
“相公啊相公,你那一千两银子,难道是白拿的,不还了吗?”高星桥一字一顿地说着,语声如钝刀切割薛如恭的心脏,却莫名带来一种苦涩的快慰,“一千两白银,咱们即便杀了她,远走高飞,也够吃一辈子的了,你说不是吗?如今我的病好了,可不会甘心在这里幽居啊,相公。”
六、
李鱼潼在鱼藻洞中沉睡,皮肤上幻出细密鳞片。冰冷的光华照在她身上,像一层波荡的水膜,软而无痕。
她感到炽热的吹息浪潮般侵袭而至,惊惶地坐起身。举目四顾,只见鱼藻洞的琉璃夹板中,贮存的水正慢慢沸腾起来。她大惊失色,披衣而起,快步冲下床,想打开门,却被一股灼烈的巨力弹回,摔在地上,口中吐出一口血。
“元阳九牛阵?”她喃喃自语,“是谁,是谁想要害死我!”
她伸出手,掌心逐渐浮出一颗幽蓝透明的水珠,悠悠悬浮,从里面涌出无数细蛇一样的光华,缠绕住她的身体。她双目一瞪,借着水光护体,朝鱼藻洞的门口撞去。那门却依旧岿然不动,倒是周身的水光哗然破碎,变作星星点点的光斑飘逝。门外有人在狂放地大笑,是薛如恭的声音。还有一个女子尖锐地说:“果然还是这妖猴狠辣,犯不着咱们动手了,哈哈哈哈……”
琉璃夹板中的水渐渐烧干了,火焰渗进来。那火红得诡异,红得绝艳,像浇了鲜血才炽烈成这般。屋内的一切都着火了,桌椅、帷幔、枕席……它们飘升、飞舞、化为灰烬。一切的一切,都热烈得像一场求欢,残酷得像一场毁灭。原来……这就是薛如恭口中的爱吗?给她一把火,让她焚心燎骨、炙腑焮肝?
李鱼潼被元阳之火逼得无计可施,只能抱膝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她躲不过了。她做错了什么……她是对情爱抱持太过轻慢的态度,才引火烧身吗?不,不是这样的。身体枯竭了,干涸了,连一滴泪都流不出。心里还有血吧……也快被煎熬殆尽。那痛楚竟不是痛楚了,软润得像一个怀抱,即便满布荆棘与毒獠。她原来是可以如此轻易地感到幸福。她在人间给她的痛楚的极致,忽然了悟到情爱是个什么东西。
李鱼潼的皮肤寸寸焦枯、剥落,连血肉也很快蒸发。她蓦然仰天长啸一声,在火焰的中心,在红尘的深处,在人间的骗局里……整个身体霎时消殒,一颗光华璀璨的心在半空悬浮了片刻,便跌碎在地,化作了灰烬。
夜已深了。春月如冰,春风如醴。大且圆的月轮在温风里载沉载浮,就如甜酒中漂着一片薄荷绿的冰,甘芳四溢,又冷又醇。那样湛明的月光,那样清软的微风,却都度不到这人间炼狱般的所在。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入已成废墟的鱼藻洞。却是湄娘与小荼。
小荼瘪着嘴问:“姐姐你怎么不早点救鱼姐姐?害她受这么多苦。虽然她总想在厨艺上超过我,但我还是很喜欢她的……”
湄娘捡起地上的骨殖,一点一点拼凑在一块,头也不抬道:“不痛过,不死过,又怎么会明白她想要的‘爱’呢?这是小鱼儿自己求的,我自然要成全她。”
骨殖拼凑成一具枯瘠的残骸,隐隐有人形。湄娘又从灰烬里摸出一颗黑漆漆的珠子,小心翼翼拭去它表面的污垢,然后朝它轻轻吹了口气。一点幽蓝的光在珠子中心晕开,轻柔招摇着,仿佛一尾小小的鱼苗。湄娘将珠子放入残骸的心脏部位,仿佛有煦暖春光渡进这具腐朽的尸体,一阵透明的波动从头至尾,将它浣洗一遍。在那春月的照耀、春风的吹拂之下,残骸的嘴中,蓦然轻吐出一口浑浊的烟气。
那是她前生存留的妄想,如今终于百念皆灰。
七、
薛如恭这几月在临安很是春风得意了一阵。
因为有知情者传言,他在旧家曾有一位妻子,这妻子生了怪病,不想拖累薛如恭,便独自离开,芳踪杳杳。薛如恭伤心至死,来到临安,白日纵酒浇愁,夜里眠花宿柳,来使自己遗忘妻子离开的伤痛。却谁知造化弄人,没想到妻子也来到临安,两人久别重逢,恍如隔世。薛如恭用自己这些年给伶人写歌的钱治好了妻子的病,算是倾家荡产。不过两人都不曾抱怨半句,依旧如胶似蜜,恩爱得紧,那临安城的歌女伶人没想到薛如恭竟是这样的痴情种子,又是艳羡又是懊悔。薛如恭给高星桥写的一首《长相思》,也为他们津津乐道、广相传唱:“桃花红,李花红,漫卷青旗沽酒风,鸾铃催牧童。长歌慵,短歌慵,一曲烟波月下盟,春酲几万重。”
一切都让高星桥称心,之前她不准薛如恭说出他已成婚之事,是想多骗些女子的钱财,或许撞上个富家千金入赘,更是锦上添花;如今也是她逼迫薛如恭广而告之他有一位妻子,因为他们如今已不需要隐瞒了,钱已经赚够,不如博一个美名,日后更能派上用场。
不过世间赏心乐事,大抵白璧微瑕。高星桥小产,已成型的胎儿流出来,却是个半人半猴的怪物,湿漉漉的毛发长且黑,看着十分骇人。不过薛如恭自然依旧对高星桥千依百顺,还怕她闷闷不乐,气坏了身子。高星桥本来还有些愧疚,见薛如恭这般,气焰竟比之前更盛了,动辄对他拳打脚踢,以消自己心头苦闷。
人间四月天,立夏之日,人们取李汁和酒,饮之颜色美。或各烹新茶,配以诸色细果,馈送亲戚比邻,谓之七家茶。富贵人家的攀比之风更胜一些,水果都雕刻花样,以金箔装饰。香茶品目有茉莉、林檎、桂蕊、蔷薇、丁檀、苏杏等等,用哥窑或汝窑瓷瓯盛装,仅供一啜,余者皆不取,可见其奢侈。
这一天,槐柳成阴雨洗尘。薛如恭买了辆马车,亲自执鞭,载着高星桥离开临安,对众人说要去泛舟江海。不雇车夫,也是怕自己身怀巨资的秘密泄露出去,倒不如说自己疼爱妻子,事必躬亲,鞍前马后来得无限美满。听闻他要离去的消息,许多歌女伶人都来相送至城外,青青都折尽,长亭更短亭。
终于离了临安地界,途中,薛如恭忍不住笑意,“星桥,你说这些人蠢不蠢,如此好骗。恨不得跟着我们做牛做马呢。”
高星桥在车厢内啐他一口:“别往自己脸上贴金,要不是我替你出谋划策,你能有今日?既得了财,又博了名。而你呢,你让我得了些什么?一个鬼瘤,一个怪胎!你说你对得起我什么?”
“是是是,你最聪明,最体贴我。我能有今日,怎能不念你的好?我是那般薄情寡义的小人吗!”薛如恭听她语气不妙,连忙伏低做小,生怕招来一顿毒打。
黄尘滚滚的路边,有一女子立于蔓草之中,依依招手,似乎想让车马停下。高星桥掀开帷帘,瞧了半晌,低声说:“她身上那行头价值不菲,这里荒郊野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咱们把她骗上来,杀了最好。”
薛如恭手心一阵冷汗,“可是……那妖猴已经被放走了,我们怎么杀?”
高星桥骂道:“你蠢吗!咱们两个还对付不了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你还是不是男人!啊?”
薛如恭面孔一红,面上神情十分不悦,却也只得忍气吞声,停下车来。
那女子只穿了一身白绢衫裙儿,瞧着简单朴素,高星桥却一眼看出那是产自吴中的软烟罗,一匹就价值百金,真是不显山露水的富贵。头上的素钗梳看上去也是普通的芙蓉石,但成色却太过温润华艳,高星桥判定是千金难求的桃花玉。
她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已在心底存了辣手,面孔禁不住地散发出歹毒之意。
待走近,那女子施了一礼,盈盈道:“奴家从乡下归来,却不见约好的车马,想是路上出了事故。不知可否乘二位的马车,载奴家一程。”
高星桥转瞬攒起甜腻的笑容,掩盖了心底浮泛出的杀意,款款道:“妹妹快别客气,上车来吧。我们夫妻二人正闲得无聊,来个说话的人,可是求之不得。”
那女子嗫嚅:“可是,奴家不知姐姐姐夫是否顺路……”
高星桥心想,你去哪儿我们都是顺路的,但还是装作恍然大悟问:“瞧我,撞见妹妹这样一个标致人儿,是太心切了些,竟没问妹妹要去哪里?”
女子怯怯道:“奴家要去镇江府。”
薛如恭一挥马鞭,带着隐隐的炫耀,急急说:“顺路的,顺路的!我们去嘉兴,近得很!”
高星桥冷锐地瞧了薛如恭一眼,他得意洋洋的气焰瞬间低落下去。
“如此,就劳烦二位了。”女子再次低头一福,握住高星桥伸来的手,扶风弱柳般地爬上车。
薛如恭趁机狠狠偷剜了那女子一眼,只见她容色清愁,如芙蓉花在薄霜浸染下泛出疏离粉光,跟高星桥的艳烈各有千秋。只不过她一双眉太过寒峭了些,锋利冷硬,刀刃一般。不知为何,薛如恭觉得有些熟稔。
高星桥款款拉着女子的手,殷殷道:“妹妹啊,我们这马车简陋得很,不知你坐不坐得惯,我这里有一张靠垫,给你偎偎吧,别累着腰。”高星桥作势掀起坐垫,抓住藏在底下的刀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女子脖颈扎去。
女子嘻嘻一笑,竟不闪不避,红唇中蓦地吐出一枚尖刺,射进高星桥左眼。高星桥丢下刀子,痛楚惊呼连连。薛如恭听得声响,连忙勒马停车,反身冲进车厢,入目便见高星桥左眼已成血糊糊的黑洞,汩汩淌着血,可怖得紧。那女子却还娴静如姣花照水一般坐在旁边,微微笑着,似乎正欣赏窗外春和景明,柳密花繁。
“你、你是谁!”薛如恭浑身一个哆嗦,心头袭来一阵不祥的预感,如黏腻的蛇尸盘踞,一点一点绞缠他的心,吐出青荧荧的獠牙,将剧毒刺入。
女子秀眉一挑,如刀锋微微展开,似乎能听到金铁交击的震颤,“怎么,官人,你竟如此薄情,不记得奴家了么?奴家可是想念你想念得心肝疼啊。奴家日也思,夜又念的,却还是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不如她,今日见了,才终于晓得,原来官人喜欢这样歹毒的女子啊。”她慢慢靠近薛如恭,面皮忽然片片剥落,袒露出里面焦黑的血肉,“官人,你拿我的银两,你要我的身子,你害我的性命……你可知道,我在火里有多绝望,那种痛,如万蚁钻心,却也不及你给我的痛。你做这一切,原来就是为了成全今日么?”她的面容又逐渐复原,变成了李鱼潼的容颜,“那奴家今日,就成全了你吧。”
薛如恭此刻已是双股打颤,裆中飘起一股温热的燠臭。“李鱼潼,你、你不要过来,我没有对不起你,都是她害的,都是她!”他惶然而绝望,两脚乱蹬,向后退去,“我,我是爱你的!我是爱你的啊……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李鱼潼微微一笑,“我怎么舍得杀你呢,官人……”她伸手抚摸自己的眉毛,那两道翠色锋利的眉毛,忽然就把它们摘了下来。没有眉毛的脸颊显得诡异而滑稽,但薛如恭只觉得骇怕得要命,却又浑身瘫软,无力逃脱,只得把眼睛闭上,嘴里喃喃:“放过我……放过我……”
李鱼潼朝手中两道眉毛吹了口气,它们立马增长至三尺,又细又薄又利,果真成了翠色刀锋,冷光四射,“官人,我这双眉,名叫‘生生二肆’,是天底下最锋利的刀刃,又叫‘婵娟刃’,是以最冷亮的秋夜月、最澄碧的春江水合铸而成。你们人间不是有句诗说,‘娥眉本是婵娟刃,杀尽世间风流人’吗?我这双‘生生二肆’啊,也是作此之用的。”
高星桥忍住痛楚,大睁着一只狰狞的眼,从鼻孔里冷笑一声,恶狠狠道:“你这贱妇,妖孽,你以为我怕你吗!要杀要剐,尽管来!我不会对你求饶半分!”她啐出一口血痰,转身狠狠掐住薛如恭的脖子,“不过,在死之前,我要先杀了你!你这没骨气的男人,生死关头就把自己的女人推上去,留你何用!”
“原来你们人间的爱,就是这般血淋淋的啊……”李鱼潼津津有味地看着她们,叹息一声,素手轻扬,高星桥便被一股巨力掀开,撞在车厢壁上,头颅发出咚咚声,“我怎么会舍得杀你们呢?我要用我这双婵娟刃,把你们一刀一刀,割得遍体鳞伤,然后把你们变成两条鱼,两条彼此仇恨的鱼,每天被火烤一遍,却又不会死,我要让你们慢慢复原。复原后,就把你们放入鱼缸,自相残杀。谁先咬死对方,谁就可以获得自由哦。”高星桥怀中滚出一只玉葫芦,李鱼潼拾起,仔细瞧了瞧,蓦然骇笑了,“你们胆子还真大,竟把施肩吾都关在里面?”她又低声对玉葫芦说道,“施道长,你别急,待我处理了这两人,再放你出来,否则,你肯定又会从中作梗,不让我称心如意的,嘻嘻。”
李鱼潼说完,便分花拂柳般舞动起手中的生生二肆,只一瞬,就让薛如恭衣衫尽碎。她一刀一刀,细细地、近乎吹毛求疵地在薛如恭身上割出鱼鳞之状,如同一位追求至臻之境的匠人。薛如恭皮肉轻微翻卷起来,淡黄色的脂肪结成一颗颗的细粒,混着少量血液,密密麻麻,像某种虫卵。那疼痛如万蚁钻心,却又无法伸手去挠,午后的温度升高,便酝酿出一阵阵熏人欲呕的浊臭。李鱼潼婵娟刃走至胸膛,看见高星桥银针刺上去的那句诗,冷笑一声,手腕一翻,便连皮带肉割去,又顺手将那张皮贴在高星桥完好的那只眼睛上。
薛如恭颤抖着唇,一副欲哭无泪的神情,睁开眼,看见自己浑身都是层层叠叠的伤口,伤口处的皮肉绽开,里面除了血肉,还蠕动着许多碧绿色的卵。
“哎哎,没想到弄出鳞片,原来是这样麻烦的一件事,做鱼比做人难呐。现在就等这些‘翠小钗’的鱼卵孵化,一点一点蚕食掉你们,你们就会变成鱼啦,是不是很神奇?嘻嘻。”
李鱼潼像个孩童玩泥巴一样,乐此不疲。她终于将薛如恭高星桥二人身上割出细密鳞片,血气弥漫,臭味翻涌,将小小的车厢熏染得犹如魔窟。她微微皱眉,掩住口鼻,将生生二肆变得更细一些,琢磨了半天,往薛如恭高星桥的指甲里扎进去。扎完指甲,她又将他们眼皮撑开,慢慢地刺进瞳孔里,简直一丝不苟,面上也没有神情,果真像完成一件任务似的。而在她一双婵娟刃下挣扎的两人,也似乎不再是活物,真真成了浮雕。
惨叫终于消停了些,李鱼潼似乎也玩累了,便施法变出一只琉璃鱼缸,又将他二人变作一青一红两尾大鱼,拎起它们尾巴,粗暴地扔进缸中。两条盲鱼鼓凸着黑洞洞的眼,在缸中游走、冲撞、迷失、追逐,几次交锋之后,都嗅清楚了对方的气息,不声不响地对峙着,嘴里尖牙也露出来。他们都受了伤,鳞片开始剥落,有诡异的绿色血液渗出来。本来沉静冰凉的水都沸腾成了血淋淋的仇恨。这就是他们相濡以沫的爱情,如此艳丽,无尚美满。
李鱼潼重新将婵娟刃变回双眉,安回自己额上,然后轻轻擦拭一番,好整以暇地照了照镜子,才对缸中那两尾鱼说:“好了,你们就开始相爱、开始厮杀吧。记住,只有咬死对方的人,才能活下来哦,嘻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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