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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射雕英雄传》中,凡是有铁木真出场的段落,金庸的文风都会比较豪放,语言也都很大气,充满长调或者马头琴的味道。
王罕评价儿子这段,却让我有了别的思考。书上说:
酒到半酣,完颜洪烈道:“老英雄威名远震,我们在中都也久已听闻,那是不消说了。蒙古人年轻一辈中出名的英雄好汉,我也想见见。”王罕笑道:“我这两个义儿,就是蒙古人中最出名的英雄好汉。”王罕的亲子桑昆在旁听了,很不痛快,不住大杯大杯地喝酒。
扎木合和铁木真这两个人,虽然也是王罕的义子,但对他的亲子桑昆来说,那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他说:“老汉死了之后,自然是他统领部众。但他怎比得上他的两个义兄?”总是当面夸别人家的孩子成绩优秀,对自己孩子又缺少正确的激励和必要的鼓舞,自己的孩子反而容易因嫉妒而心生憎恨,因气馁而从此自暴自弃。因此来说,王罕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狡猾的完颜洪烈瞬间就看穿了桑昆的愤怒,他故意挑拨离间说:“令郎更是英雄人物,老英雄怎么不提?”
铁木真聪明过人,也是立即便猜透了完颜洪烈的心思,“心下暗自警惕”。
金庸写完颜洪熙和完颜洪烈也是各不相同,前者毫无胸襟和智谋,后者则多狡黠和阴骘。
(2)
江南七怪虽然出场阵势很大,但是越往后越像是平民英雄,但是又因为他们越来越像平民英雄,反而更让读者感动。
因为一个赌约,“他们自南而北,一路追踪段天德直到大漠”,这一找,就是六年多时间过去了。金庸说“江南七怪人人性格坚毅”,的确恰如其分,没有这份毅力,是无法做到六年如一日的。“七怪都一般的心思,如始终寻不着李萍,也须寻足一十八年为止”,这种支撑内心的强大力量,其实就是诚信。金庸这么评价江南七怪:“极重信义,言出必践”。
武功真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如欧阳锋者,大约也只能危害武林,如黄药师者,却也只能经常装装逼,武功和侠义之心原本也不成正比。江南七怪武功上的造诣算不上江湖翘楚,但是他们的侠义精神、他们言必信行必果的契约精神,都是出类拔萃的。
郭靖不是七怪久别的亲人,而是他们苦苦追寻的梦想。寻到郭靖之后,七人的表现令人感慨。还是抄书吧:
这“段天德”三字,郭靖说来也不如何响亮,但突然之间传入七怪耳中,七个人登时目瞪口呆,便是半空中三个晴天霹雳,亦无这般惊心动魄的威势,一刹那间,宛似地动山摇,风云变色。过了半晌,韩小莹才欢呼大叫,不禁全身发抖,抓住了张阿生的左臂,才不致晕倒,张阿生以拳头猛捶自己胸膛,全金发紧紧搂住了南希仁的脖子,韩宝驹在马背连翻筋斗,柯镇恶捧腹狂笑,朱聪像一个陀螺般急转圈子。
最令人激动的不是理想的实现,而且理想有了落脚点。
飘在天上的理想是执念,抓在手里的理想是当前。
十八年之约,前六年都是一个约、一个梦、一种力量,在七怪找到郭靖之后,才成为具体的可操作起来的一件事、一个可付诸实施的计划、一个虽然遥远但已触手可及的目标。
胜负很关键,但很多东西早已超越胜负的层面。
(3)
江南七怪是郭靖的小学老师,这七位老师虽然对本学科知识都比较精通,但对教学规律却几乎一窍不通。
“江南七怪辛苦六年,在茫茫大漠中奔波数千里,一旦寻到了郭靖,本来喜从天降,不料只欢喜得片刻,便见郭靖资质显然甚为鲁钝,决难学会上乘武功,不由得心灰意懒。这番难过,只有比始终寻不到郭靖更甚”。
其实依江南七怪的武功修为,都算不得聪明绝顶之人。如此以貌取人,实在有些草率。大约还是一时争胜之心占了上风,觉得十八年之约大抵难有胜算了。
惟有南山樵子南希仁南老师与众不同。他始终一言不发。柯镇恶询问他,他也只简单回答了两个字“很好”,补充注释就是“我小时候也很笨”。因为他向来沉默寡言,所以一旦发言,还是很有分量的。其他六位老师硬是从他这句话中看到一线光明,顿时不如先时那么垂头丧气了。
难得南老师有这份同理心。郭靖后来能成为受人敬仰的北侠,当感谢南老师的这句话。在金庸笔下,比江南七怪武功高强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七个人的局限,其实从初见郭靖时流露出的这份气馁就显现了。郭靖的老实甚至愚钝,很快就成了他能不断进步取得骄人成绩的最优秀品质。
(4)
江南七怪与黑风双煞的这场恶斗惊心动魄,金庸的文字也非常精彩。但最让我感动的,还是对义和情的渲染。
义,这里主要说江南七怪之间的兄弟情义。这种兄弟情深,只有《倚天屠龙记》里的武当七侠可以相媲美。
柯镇恶知道遇见了强敌,铁了心要为兄长报仇,又不想连累六弟妹,便让六弟妹逃命。最为维护一个“侠”字的韩小莹率先发言:“大哥你说什么?咱们喝过血酒,立誓同生共死,怎么你叫我们走?”其他兄弟也纷纷表态:“你瞧我们是无义之辈么?”“江南七怪打不过人家,留下七条性命,也就是了,那有逃走之理?”最后还是由最不善言辞的南希仁作总结:“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话说到这地步,柯镇恶也不得不反思,“适才他说这番话, 危急之际顾念众兄弟的性命,已近于口不择言”。这份肝胆相照,怎能不令人动容?
情,这里主要说男女之情,一个是张阿生和韩小莹之间,一个是黑风双煞之间。
江南七怪兄弟情深,这份兄弟情某种意义上让张阿生压抑了自己的男女私情。其实他这些年来对韩小莹一直暗暗爱慕,只是向来不敢丝毫表露情愫。本次与黑风双煞这场恶斗,眼看韩小莹多次遇险,都是不顾自己安危舍命相救。其实他深怀情意,韩小莹又怎能不知?“只是她生性豪迈,一心好武,对儿女之情看得极淡,张阿生又终日咧开了大口嘻嘻哈哈的傻笑,是以两人从来没表露过心意”。
接下来金庸这段描写读之令人落泪:张阿生一张胖脸平常笑惯了的,这时仍微露笑意,伸出扇子般的屠牛大手,轻抚韩小莹秀发,安慰道:“别哭,七妹,我很好。”韩小莹哭道:“五哥,我嫁给你作老婆罢,你说好吗?”张阿生嘻嘻的笑了两下,听得意中人这么说,不由得大喜若狂,但伤口剧痛,神志渐渐迷糊。韩小莹哭道:“你待我很好,好得很,我都知道的。我心里一直喜欢你的。”张阿生大喜,咧开了嘴合不拢来。
做了多年兄弟,从未有过风花雪月的两个痴情人,在生离死别之际,诠释了他们认为的爱情。
黑风双煞其实也是患难夫妻,不过很显然他们的爱情是不被祝福的爱情,尽管同样真挚而浓烈。“贼婆娘”“贼汉子”的昵称让我们感受了另一种风情。陈玄风得知梅超风受伤,第一反应是“敌人伤了他爱妻,尤甚于伤害他自己”。陈玄风被郭靖误打误撞刺伤,梅超风“从山上疾冲下来,踏了个空,连跌了几个筋斗”,扑到丈夫身旁,叫道:“好师哥,你⋯⋯你怎么啦!”陈玄风微声道:“不成啦,小⋯⋯师妹⋯⋯快逃命吧。”梅超风咬牙切齿的道:“我给你报仇。”陈玄风道:“小师妹,我好舍不得你⋯⋯我⋯⋯我不能照顾你啦⋯⋯今后一生你独个儿孤苦伶仃的⋯⋯你自己小心⋯⋯”一口气接不上来,就此毙命。梅超风见丈夫气绝,悲痛之下,竟哭不出声,只抱着丈夫尸身,不肯放手,哀叫:“好⋯⋯好师哥,我也舍不得你⋯⋯你别死啊⋯⋯”
为了爱,他们背叛师门,走上一条不归之路,世人不解他们的爱情,好在他们彼此懂得。
造化弄人,让陈旋风梅超风这对夫妻和张阿生韩小莹这对满怀深情的人几乎同一时间面临生离死别。他们走在不同的路上,道路也许有对错之分,但爱没有。
(5)
江南七怪与黑风双煞的这场PK,被郭靖搅了局。九人中武功最高的应该是陈玄风,但他却被丝毫不懂武功的郭靖给KO了。金庸为什么让郭靖刺死铜尸呢?窃以为原因有三:
首先,陈玄风必须得死,这是情节的需要。陈玄风不死,江南七怪就得全军覆没,而七怪刚刚找到郭靖,这时候挂了故事没法继续。所以较为理想的结局是双方互有损伤。所以梅超风没了贼汉子,韩小莹走了张五哥。郭靖杀了陈玄风,给他未来的岳父黄药师埋下一个不喜欢他的理由,同时也让江南七怪和桃花岛从此结下梁子。只有这样,故事才能波澜起伏地进展下去。
其次,没人能杀得了陈玄风,除了郭靖。论武功,七怪里没人能胜得了陈玄风。不是天气帮忙,七怪早被杀戮得差不多了。会武功的都杀不了陈玄风,只有依靠不会武功的郭靖了。
书上说:郭靖见抓住自己的人面色焦黄,目射凶光,可怖之极,大骇之下,顺手拔出腰间短剑,向他身上插落,这一下正插入陈玄风小腹的肚脐,八寸长的短剑直没至柄。陈玄风大声狂叫,向后便倒。
郭靖无意中刺中了陈玄风的罩门。因为郭靖是个孩童,而且丝毫不会武功,陈玄风才会对他全无丝毫提防之心。
金庸说,“善泳溺水,平地覆车”,这个武功厉害之极的陈玄风,竟自丧生在一个全然不会武功的小儿之手。
第三,陈玄风死于郭靖之手,最具象征意义。武功这东西,向来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强中自有强中手。陈玄风把自己练成铜尸了,却还是一个疏忽,死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手下。《天龙八部》里,解下玲珑棋局的,竟然是最不懂棋的虚竹。出发得越久,越容易败给还在起点的人。
帛书《老子》第五十五章说:“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蜂虿虺蛇弗螫,攫鸟猛兽弗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会而朘怒,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嚘,和之至也。”老子认为事物发展到一定地步就开始走下坡路,所谓“物壮而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是也,所以他对“赤子”、“婴儿”有着特殊的感情:“抟气致柔,能婴儿乎”;“我泊焉未兆,若婴儿未咳”;“恒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等等。在老子看来,“婴儿”和“朴”近似,都是至淳至真的代表,最接近于道。学会“复归于婴儿”,就是内省,就是“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也”,找回并秉持初心,方得始终。
我想,金庸是深谙其中真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