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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天涯》2011年第4期。
给流浪的母亲
李娟
归来
(母亲走近家门的脚步声,每一下都踩在深深的时间里面……)
妈妈,你夜深了才回来,我们仍醒着等你。我们趴在窗户上,一张张小脸紧紧地贴在窗玻璃上看着你的情景,让你一生都忘不了。你还没跨进家门,就急忙从衣袋里掏出糖果。我们欢乐地围上去,你便仔细地把糖果给我们一一匀分,我们高兴得又跳又叫,令你欢喜又骄傲。我们七手八脚给你端来烫烫的洗脸水,给你热饭,围着你,七嘴八舌抢着问你城里的事情。很晚很晚了,但是因为兴奋,我们谁也不能入睡。后来你终于拧熄了马灯,房间一片黑暗。你深深地躺在黑暗里的角落中,想起当自己还走在更为黑暗的归途中时,因远远看见了家的那粒豆焰之光,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你入睡了。但是睡了不久又惊醒。你梦见自己又一次走进院子,一眼看到我们紧贴在玻璃后面的——那一张张令人落泪的——无望而决意永远不会改变的——狂盼的——面孔……
妈妈,你十天后回来,看到家里的小鸡明显地长大了许多。原先每天拌半盆麸皮和草料喂它们的,现在非得拌两盆不可了。你趴在鸡圈栅栏上,吃惊地看它们哄抢饲料。你衣服上的扣子掉了一个,衣襟和袖口很脏很脏,你的裤子也磨破了,你的鞋尖上给趾头顶了个洞出来,露出的袜子上也有洞。你的头发那么乱,你的脸那么黑,你的双手伤痕累累……妈妈,你去了十天,这十天你都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呢?这十天里,你似乎在那边过了好多年……家让你亲切又感激,你摸摸这里,看看那儿,庆幸自己不曾永远离开过。于是你在外面受的苦就这样被轻易抵消了。你拖把小凳坐下来,满意地叹息。
妈妈,你十年后回来,看到一切都还没有改变。同你十年前临走时回头看到的最后一幕情景一模一样——我仍在院子里喂鸡,手提拌鸡食的木桶。你心绪万千,徘徊在门外不能进来。你又趴在门缝上继续往里看,我不经意回过头来,我旧时的容貌令你一阵狂喜,又暗自心惊。我依稀听见有人低声喊我,便起身张望,又走到门边,拨开别门的栓子,探头朝外看。你不知为什么,连忙躲了起来。妈妈,这十年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好像全总集中发生在昨天。你回来了,像从来不曾离开过似的。傍晚的时候,你挑着水回家,我从窗子里一下子看见了,连忙跑出去给你开门。恍然间就像多年前一样熟练地迎接你。然后我呆呆地看你挑着水熟悉地走向水缸,把水一桶一桶倾倒进去。这时,一直躲在我身后的孩子突然叫我“妈妈”,你立刻替我答应,回过头来,看到我泪水长流。
妈妈,你五十年后回来,我已经死了,你终于没能见上我最后一面。我的亲人们围着我痛哭,但是你一个也不认识。而他们中也没有人认识你。但是他们可怜你这无依无靠的流浪老人,就给你端来饭食,然后再回到我的尸体边哭。后来他们把我安葬。你远远地看着,感到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是你自己一个人想象出来的情景。你把一场永别进行了五十年。你看,你本来有那么多的时间的,可是你却不愿意拿出一分钟来和我呆在一起。你宁愿把它们全部用来进行衰老。妈妈,你很快也要死了。你用你的一生报复了谁?
妈妈,你一百年后回来,那时我又成为一个小孩子了。我远远地一看到你就扔了手中的东西,向你飞跑过来,扑进你怀里大哭。妈妈!我一世的悲伤,非一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而不能表达……妈妈,请带我走吧……请和我一起后悔:当你还年轻,当我还年幼,我们为何要放弃有可能会更好一些的那种生活?……妈妈,更多地,我只记得你的每一次离去,因此更多地,我终生都在诉说你的归来。
呼唤
(……母亲默默无语,扭头就走……)
妈妈,你把我深深埋进大地。等了几十年,仍不见我发芽。你对着大地呼唤,又掘开大地,却怎么也找不到我了。你四面搜寻、挖掘,开垦出一片片湿沃的土地。这时春天来了,你便在这片土地上播撒下种子。
妈妈,你是一个丰收的母亲,你是一个富裕的母亲。你的粮食,喂养着经过这片大地的所有流浪者,使他们永远停留下来。他们中有很多人深深地爱慕你,夜夜梦见你健康的身子和你微笑的嘴唇。到了白天,他们就远远地看你。当你走近,又远远离你而去。
妈妈,你是母亲,所以有着母亲才有的纯洁眼睛。你以这样的眼睛打量世界,以母亲才有的想法揣测这世界,以母亲的心伤害每一颗深爱你的心。你是母亲,你的灵魂有着母亲才有的天真。
妈妈,被你埋进大地的,只是我死去的骨骸,而我活着的部分,被你埋进了记忆——我并不是消失了,只是被你忘记了啊……每当你偶尔想起了些什么,也只是想起了过去岁月里隐隐约约有过的一些欢乐。你反复对人诉说关于我的事情,说着说着停了下来,渐渐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你说着我过去的事情,却不知道我是谁……你努力回想,落下泪来,使你周围那些爱着你的人,纷纷不知所措。
妈妈,你的家园,在大地上,而不是在天上。但你常常站在浩荡无际的金黄麦地中央,长久地仰望蓝天。妈妈,因为你是母亲,你总是心怀希望。你是母亲,你总是更为欢乐。
你如迎接一般,欢乐地奔跑过大地。跑着跑着,就跑到了天上。所有人在下面喊你,你一边答应一边跳下来,可落地的只有衣服。他们四外找寻你,你也跟在他们中间四处奔跑。
你们一起跑过大地——
一起看到日出——
一起欢呼——
……
妈妈,你就是在那时怀孕的。你悄悄离开所有人,一个人走进深深的麦地分娩,一直到秋天还没有出来。秋天,这片麦地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所有人兴高采烈地从四面八方进行收割,收割下来的麦穗垛成了高山。收割完了的麦茬地也仍以丰收才有的壮观,空空荡荡地浩荡到天边。
那时候,所有人才发现你真的不见了。他们想到,你可能是去找我去了,你可能已经找到我了。你可能正在那个找到我的地方,和我一起重新生活。他们就悲伤地过冬,悲伤地进入以后的岁月。那堆山一样高的粮食,让他们吃了很多年,一直吃到老为止。他们老了以后,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走了。大地恢复了最初的寂静和空荡。
这时,我才回来。
我回来了,妈妈。我一遍一遍地敲门,又走进荒芜的土地四面呼喊。夕阳横扫大地,一棵孤独的树遥遥眺望着另一棵孤独的树。妈妈,你到底在这里种下了什么?使这片土地长满了悄寂与空旷……一株一株的粮食,只作为一个一个的梦,凌驾在一粒一粒的种子之上。这是一片梦境茂密的地方!妈妈……我回来了,我坐在家门口等待。夏天有片刻的雷阵雨呼啸而过,秋天会有人字形的雁群渡过蓝天。
我坐在家门口,慢慢地记起过去那些无数个相同的日子里,曾有人在每个清晨满怀植物,向我走来……那些过去的日子,每一天都如此漫长,每一天都远远长于我的一生……妈妈,我还是回来了。
我曾走过森林,差点在里面永远迷失。森林里每一片叶子都在以绿色沦陷我,它们要让我消失。它们在夜里,在近处,对我说:成为一棵树吧,你成为一棵树吧?……清晨我便发现脚下生出了根……妈妈,我曾在那片森林里生长多年,春夏秋冬地枯荣发谢,我以为一切已到此为止。但是听到你喊我。
我曾走过冰封的湖泊,听到鱼在冰层下深处的水里静静地转身。我长久地站在那里,也想要转身……但一转身就迷路了……已辨不清天空悬挂着的那枚圆形发光体究竟是月亮还是太阳。我又走了很久,患了雪盲,什么也看不见了,于是湖便在我脚下悄悄裂开冰隙。我欲要往前再走一步……但是听到你喊我。
我曾有过自己的孩子,我守着他们一日日长大。黄昏呼喊他们的名字,唤他们回家吃饭。我喊呀喊呀,后来眼睁睁看着他们循另外的呼唤跑去了,我喊错了吗?我是在喊谁呢?脱口而出的每一个字,都冰冷如铁……这时妈妈,你喊我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在我弥留之际,还是你的声音,让我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看清前来的人是谁……看到他终于第一次为我落泪……妈妈,沿着你的声音,我最后一次闭上眼睛。
我的一生!都在你的呼唤声中挣扎!妈妈,我奔跑在大地上,浑身湿透,气喘吁吁。我双脚磨破,面貌明亮。我侧耳倾听,环顾四望……妈妈,最终,我却被你的呼唤带到另外一个人身旁,去见他最后一面……然后孤独地回家,回去的路程,耗尽我的一生。
妈妈,其实,你呼唤我的声音,我从不曾真正听到过……只是“感觉”到了而已——我感觉到除我之外的整个世界都听到了!并且都正在长久地倾听。我俯在大地上,贴上耳朵,听到万物应那呼唤而去的足音——蓬勃、稠密,它们长出地面,头也不回。一直长到秋天,又应那呼唤而凋零、枯亡。
整面大地,都倾向你呼唤传来的方向。所有的河流,都朝那边奔淌。
鸟群顺着去向那里和离开那里的路,往返一生,什么都知道了……
四季也沿此循环,永无结果。
星座朝那里的地平线一日日沉落。我们孩子的眼睛,年复一年,往那边看。
风往那边吹。我们开垦的土地,一年一年往那边蔓延。
我们日晒雨淋一生。我们的房子,全盖在了那里。我们终生爱慕的人,在那里一直年轻。
戈壁滩在那里森林遍布,河流纵横,群山起伏。
所有的道路,为了抵达那里,从不曾停止过延伸。
所有的日子,过着过着,全向着那边一天天消失。
老人们为此衰老,孩子为此悄悄成长。
我和他走在大地上,为此约定爱情的事……后来,又为此,绝望反悔。
曾有人,为此不止一次地死去。如今他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沉默着生活,什么也不肯说。
……
——而我,妈妈,我听了又听,泪流了又流,无论我听到什么,我同样,也不会说。
……可是妈妈,人们所知道的仅仅是:你终生沉默。
却不知,在距离你的沉默无比遥远的地方,你呼唤的声音,正怎样兀自行进在寂寞漫长的途中,至今什么也没能找到。
你曾对着一株植物一声声呼唤,它毫无办法,最后只好开出花来。你继续对着那花呼唤,那花也毫无办法,最后只好凋零。
你曾在河边呼唤,你每喊一声,河便拐出一道弯来回头看你。于是每一个经过这片大地的人,都会惊讶这条河为什么流淌得如此曲折,反复迂回在这片大地上,徘徊着不肯离去。
你曾在夜里,在枕畔,以喃喃低语呼唤,却把他唤醒。他伸出手激动地拥抱你。他几次想摇醒你,想对你说出一件事情。但又想:再等一等吧,等到天亮再说……天亮了,你死了……
妈妈,即使你死了,你呼唤的声音,仍然还在通向我的途中继续流浪着……你呼唤我的声音,去到过多少遥远坎坷的地方啊!这些年来,它都喊住了什么呢?它的路比你的路更为艰难吧?前程莫测……等终于有一天赶到我面前时,会不会已认不出我来了?那时我面目沧桑,白发皤然,令它犹豫不决,怎么也不肯相信我来自童年……当它停在我面前,会不会突然发现了什么……
妈妈,其实这些年来,你所呼唤的,只是我的名字,而不是我啊……妈妈,其实我加于你的孤独,远不及这片大地加于你的孤独。
其实在这片大地上,你是最贫穷的母亲,其实你连孩子都不曾有过……你离开所有人,独自走在深蓝高远的天空下,你连去处都不曾有过。你走进金色的麦地,走了不远,扒开茂密的麦丛,看到我蜷卧在麦田中央,刚刚从一个长梦中醒来。于是你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亲吻我,抚摸我的头发,哭泣着劝慰我不要哭泣。
井
(……母亲突然记起一件往事,并为之不知所措,惊慌不已……)
1
妈妈,在我们这里,在这地底深处,有井。星罗密布的井。一口一口埋藏在平静的大地深处,黑暗中涌动清洁冰凉的甘泉。妈妈,最后我们死于饥渴。
最后我离开了你,孤独地走向大海,高高站在海边峭壁上,放声痛哭!妈妈,我终于找到了水,却不能给你带回一滴……
——不能让这大海倾覆,一泻千里涌入荒莽的内陆腹地;也不能令这大海分开,让出道路,好让我离开得远一些,更远一些……不能使这海去得知一口井的事情……那是遥远地方的一口井,空空如也,陷没在荒野深处某个角落。后来渐渐填满砂石。井口野草丛生,上方飞鸟盘旋。
2
妈妈,再也没有井了,我们各自守着自来水龙头寂静地生活。一拧开,陌生的水喷涌而出,再一拧,水立刻停止。我们终于控制了水。
我们筑起大坝,我们使河流改道,我们开凿运河,我们人工降雨。妈妈,水到了我们这里,变得多么的平凡啊!水从龙头流出,从下水道消失——水龙头和下水道之间的距离就是水经过我们的全部历程……水在我们这里,是多么匆忙啊!
连河流都没有了。城市建立在下水道的迷宫之上,原本流淌着水的通道只涌动着阴暗的废弃物。我们一切的肮脏全交给水。我们在水上奔走,在盖着水泥板和沥青的街道上,清洁矜持地奔走,在透支和浪费之间奔走。日日夜夜,口干舌燥。我们四处奔波,终日劳作,没有时间休息片刻,没有时间停下喝一杯水。我们说:这是为了生存。可是,到了最后,生存所需要的,也许只是一杯水而已。
其实,妈妈,就在我们的身体中,遍布着河流。妈妈,每当我在这城市的某个角落深深地、疲惫地躺倒——夜色降临,又是一天结束了。我静听身体中淙淙汩汩,细流汇聚,一注一注地翻涌着,吞纳着,渐渐掀起惊涛骇浪……我泪水汹涌!妈妈,水在呼唤我,它仍然记着过去的事情,它字字句句提醒我:
要我同它一起流走
要我进入它的一滴走遍这片大地
要我沿着植物的根系去往春天的每一朵花,再历经秋天的每一只苹果
要我在云端无边无际地飘,在江河里没日没夜地流浪
然后要我进入大海,要我完全消失
最后要我去向大地深处黑暗地跋涉,直到重回井中,如重新来到世间一般在井底抬头仰望天空……平静地微漾……
但是妈妈,再也没有井了。
妈妈,所有的井都被泥沙封填,掘井的人也被深埋井底,连同井水中寂静游弋的那条鲜红金鱼。妈妈,这片大地平坦坚硬,即将承受更为沉重的堆积。
水被汹涌引向更大容量的容器,夜以继日被密封在迷宫之中,缄默着接受我们随时随地的需求。
妈妈,水曾经是我们所知的最最威严的事物啊!但是妈妈,我知道,事到如今,它仍然还是。
3
妈妈,水容忍过那么多的事物,甜的糖,毒的砒霜,衣物的污渍,溺死的身躯。水又消解过那么多的事物,让沉浸其中的一切慢慢沉淀、溶化、消失……水到了最终仍然是透明洁净的。
而我们越来越衰老了,不能消化最柔软的一块食物,不能化解一点点伤心和恨意。我们满腹心事、步履蹒跚。妈妈,水只是经过了我们的身体,却从来不曾经过我们……而我们需要水却远甚于我们的身体需要水!
尤其是,妈妈,我需要水远甚于你需要水……
在很久很久以前,妈妈,你倒在辽阔的大地上,奄奄一息。我四处去为你找水,后来终于找到了。我以双手掬水,徒步千里,去给你喝。但你看到的却是我已双手空空,便叹息着闭上眼睛。后来我用这空空的双手在你旁边为你挖掘坟墓,却掘出一眼清泉。
再后来,我一个人继续去寻找我的父亲。他已经离去多年,临行前只带走了一瓶水。我去找他,找遍了大地,却只找到那个空瓶子。他此刻正在世上受着什么样的苦呢?
我从大地上拾起那只瓶子,翻过来,已倒不出一滴。
妈妈,更多的时间里我挥霍着水。有人曾许我以万千承诺,用江河,用海洋,用倾盆大雨。使我浑身湿透……我也曾答应过他,当他归来时,我一定要使这片大地重新纵横河流,汇聚湖泊,让冬天下雪,让夏天下雨……可我但愿他永不归来!当他归来,只会看到,我已老去……
只会看到,这片大地仍旧干涸无边。
我曾以年轻的身体承受着这一切。那时我浑身充满了液体,我笑的时候,笑声也在湿答答地渗水,我哭起来更是汪洋一片。看到我的人,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明晃晃的水域。我跑过原野,大声地说:你来,你来,你来啊!
可到了最后,我一个人流着泪远远走开了。一路上遇到的人都想把我喊回来。但他们只是张了张嘴,却不知我叫什么名字。他们目送我远去,看到我的脚印湿漉漉的,过去了很多天都没有干掉,过去了很多年仍没有干掉。后来他们中有一个人循这脚印去找我。但在回去的路上,这些湿脚印突然干涸,全部消失,令他永远迷路。
4
妈妈,这些年来,我追逐着水,走了那么远的路,鞋底磨穿,一无所有。却从没想到就在身边的地方挖一口井,向下抵达一处深度,坐等水来。
妈妈,其实,水什么也不曾理会过,除了“等待”。再遥远的等待它也能感觉到,它会自己从地底深处摸寻过来,像黑暗中一根手指缓缓伸过来。
而井是大地的创伤,是大地被打开缺口的地方。水从井中涌出,如同血从伤口流出。妈妈,其实水是最疼痛的事物,一滴水落地后迅速渗入泥土的情景,看得令人心魂破碎。
妈妈,这些年来,我以水的敏感,走过荒茫的大地,走过城市的废墟。趴在每一口干涸的井沿上向下张望,又试着拧动废墟中孤独伫立着的每一支自来水龙头……妈妈,我说不出,我做不到的一切,全都空在那里,于漫长的岁月里一滴一滴地接着水……妈妈,我是最饥渴的容器。
但是妈妈你呢?这些年来,你也曾稍稍为之迟疑片刻吗?你会不会也想到了:我们有做错的什么事情吗?
到底是在哪里悄悄地错了,并且悄悄地继续错下去呢?悄悄地、孤独地,错啊,错啊……妈妈,你竟从不曾为之犹豫一下!
妈妈,最后的水被你全部带走了吗?
总有一天,我会走出饥渴的世界。我要找到我的父亲,我要向他要水喝,大口地痛饮;我要喝得发梢都在滴水;要喝得脚下一片汪洋。妈妈,妈妈,我要让水通过我全部去向你那里!如江河汇流,如穹窿洞开。我要喝得这水中鱼群浩荡,岛屿遍布;要喝得这岸边涌起大波大浪,四处断开瀑布;要喝得激流轰鸣,让远远近近所有的水鸟一路长唳短鸣、赶往这边……
妈妈,实际上,仍然没有水。
我仍然在这里,走啊,走啊。大地仍然无边无际。
5
妈妈,如果真的只需一口井,就能镇住我们的家园,我们破破烂烂的房子,我们开垦的农田,我们最初的爱情,以及我们子孙后代的心;如果真的只需一口井,就能永远地留住水,就能使这片戈壁滩渐渐地睁开眼睛;如果真的只需一口井,你就愿意停止流浪,永不离去;如果真的只需一口井,正迅速消逝着的这一切就会立刻停止下来……那么妈妈,你来挖掘我吧,你来将我打开吧!
妈妈,你是我来到这世上的通道,我便是你的水来到这世上的通道。我作为你的井,比作为你的女儿,更为真实、强烈。妈妈,让我们不顾一切地停止下来吧!当这个夜晚,我又一次在这城市一角深深地疲惫地躺倒,水涌上来没过头顶,梦境荡漾,时间混乱。四面井壁森然,包裹着我。妈妈,你何时才能找到我。你在茫茫荒原上四面挖掘,至今不知我在何方……
6
仍然是很久很久以前,妈妈,你躺在那里,奄奄一息。我向你一步步靠近,实在没有力气了。就在那时,我突然记起更为久远的时候,所有的井突然全部干涸,所有人都出去四处寻水,只剩我一人留在这里一年年长大。我在大地上做着喝水的游戏,百玩不厌。后来有一个过路人经过我们的家园,为我的年幼而流下泪来。还记得有一次,我长发滴着水,从他身边跑开,笑着,怎么也不肯回答他的一个问题。
金子
(很多年以后,有人指着一个骨灰盒对我说:“里面是你的母亲。”我不相信。但是我扒开骨渣,发现一枚金戒指……)
妈妈,你去淘金子。后来金矿的坑子塌了,把你深埋地底。那里寒冷、黑暗。你醒来时无法动弹一下。潮湿的沙子一直堆到你的腰上,支撑你立在那里。
你僵直地立在那黑暗的正中央,用很长的时间拔出一只手来,然后又在很长的时间里,用那只手挖出了另一只手。
妈妈,你在一条河流的底部,那里有金子……很多年后,我去找金子,涉水趟过那条河,河水冰冷刺骨。我不知道你就在下面。我在河边抓起一把沙子,细细地察看,然后失望地离开。那时候,金子已经成为秘密了。
……而你在河的底部,空着双手,继续笔直站立在泥沙之中,妈妈……河水经年奔腾,把泥石从上游冲卷向下游,重的金沙渐渐停止,穿过沙与沙的细微空隙,一粒一粒沉到最深处。它们在那里遇见了你。那时,妈妈,我却正在离开这条河,越走越远……从此我半生无边无际的迷途,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妈妈,我们多么热爱金子啊!它是有价值的东西。它是最直接的幸福。当我们有了金子以后,我们的生活并不是“富裕”了,而是“自由”了呀!我们会有更多的欢乐吧?要是我们有了金子,我们就能轻易地消除那些忧虑呀,伤心呀……我们便不用住漏雨的房子了,我们可以去看病,减除肉身的痛苦。从此我们会有更多的,更为美好一些的希望和想法,我们会有新衣服穿,我们将干干净净地,喜悦明亮地,笔直地,走向我们悄悄深爱多年的那个人……我们手指头上戴着金戒指,胸前挂着金坠子,我们就可以勇敢地去往远方的任何一个地方,而永远不会担心最后时刻的到来!
妈妈,金子的力量多么巨大感人啊……一个接受过金子的改变的人,是多么心满意足的人,是多么心甘情愿的人……而我们总是微渺轻茫,永远缺乏金子般的分量。所以我们最终总是会被带走……所以我们最终还是消失了。
……坑子塌方了,全堵上了,妈妈。只有井道最深处取沙的地方还有一方空间为你深深地敞着,敞向你和你的,最后能想起的一些往事……
从那场灾难中逃离回来的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在井道最底端取沙的地方,会有几根桩子抵着,有几块木板子撑着……他们都这样说,他们都猜测你可能还活着。妈妈,你就在那里寂静地直立站着,那里寒冷、黑暗,久了会憋闷。在这沉闷潮湿中有一根纤细敏感的手指,指着你,无限地向着你的感官逼近。妈妈,只有人死之后才会去到那样的地方的。人死之后,就在那样的地方里躺着,一动不动。而你也一动不动,妈妈,这就是死亡了……你却分明活着……你一分一秒一丝一毫地品尝种种细微感触。你屏住呼吸。你倾听。
你开口说出一句话来。但是那句话,一经出口,就立刻熄灭在黑暗之中。
……
妈妈,你想去淘金子。你说要给我打金戒指,打金耳环,再打一条金链子,还要挂上嵌着宝石的金坠子。于是你连夜收拾行李,准备启程。我流着泪升起火炉,为你准备路上的食物。我把家里所有的鸡蛋放进锅里煮。炉膛里的火苗一绺一绺燎出,你看到我黑暗中的脸庞上闪着细碎的光。你想点灯,但终于没有……那一夜,金子在想象中近距离地俯视我们,我们在黑暗中仰头张望,未来生活把我们吞没。下一分钟把我们吞没。离别到来了,似乎我们无法预知也无法想象的最后结局马上要出现了。金子是谜。我们猜测它是幸福。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只好暂时猜测它是幸福吧?……我们谁也不敢,第一个承认另外的那些……
只不过为了让生活更好一些,你就去淘金子。妈妈……你吃苦受罪,深尝孤独——金子才有的孤独,深处的孤独,无凭无据的孤独。妈妈,你孤独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最后只好付之以生命。这孤独便给了你金子,并藉由这金子,继续对你予取予求……你便进入这条河的底部。妈妈,你双手空空,只有你知道其实没有金子。而河还在冲刷着这片大地。再过一万年,河水才能淘空到深埋你的那个位置,然后又在一千年的时间里,它哗哗流动的声音,一点一点离你越来越近……终于有一天,你的一束头发在河底飘荡起来。又过去很多年,才会出现你的额头和眼睛。你的眼睛望穿水流,看到上面的清湛的天空和细腻的白云,还有日月星辰。那个时候,妈妈,世界上的事情都结束了,一个人都没有了……——妈妈,你用了一万年的时间,从一场孤独走向另一场孤独……只有你知道,孤独与死亡一样永恒。
但是更绝望的是那条河,因为它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作“永恒”。它在这永恒之中用掉了一万多年,去冲刷一片土地,最后挖出的,是一个死人。
妈妈,当那些金子,一粒一粒地,微渺地,极不情愿地从尘土中浮现出来,带着恨意……当它们被打成戒指,戴在哪个手指头上,哪个手指头就会伤害别人。不管那根手指原本是多么的柔顺、无辜,曾轻拨过琴的弦,抚摸过爱人年轻的面庞……你记得的,妈妈,我们爱着的姑娘就戴着金戒指。那时我们多么贫穷。我们日夜想着她的美。她的美承载一枚金戒指在我们年轻的心中发光。我们爱她,却无法面对她说出一句话。她便死了,有一天她吞了那金戒指……——手上没了戒指,她原也是普通的姑娘啊……但我们还是爱着她,并且总感觉她的坟墓因埋葬着金子,而显得异样地悲伤。我们离开她,走进深山……妈妈!总有一天,这世上所有的金子会随着一场最大的死亡而涣散,伴随着一切物质零碎的粉粒,裹卷成一股浩大强盛的尘流,向着宇宙的某个角落散失……那么,从此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曾怎样离开她,走进深山……
妈妈,我们原本是想通过金子去靠近美梦的,可是一经启程,便成了在通过一生,去靠近金子……我们从金子那里得到的远远不够,妈妈……我们背着工具和铺盖、干粮。我们风餐露宿,蓬头垢面。我们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地与世隔绝,挖坑子、运沙、淘选、筛簸……还有我们出生在金坑旁边的孩子,心窝贴着金子长大,爬在撒有金沙的毡片上,一寸一寸地寻找。用他们纯洁的眼睛,努力地一次次凑近;用他们柔软的小手,在毡片上搜寻,一粒一粒仔细地收集……当我们离开时,他站在路口目送我们远去,衣着褴褛,手捧金沙……我们从未想到,金子流传到我们孩子那里,会断然改变最初的意义。没想到,我们距离金子最遥远,留下的事物却距金子最为迫近……那么我们的孩子永远也不能长大了!他们金子般纯正的心灵,固执地拒绝金子以外的世界,拒绝时间,并且拒绝进行解释。他们有着美丽无望的眼睛……他们不能说出一句话来,他们只是哭,只是哭……他们后来都夭折了,他们不愿意继续明白这个世界……
但是妈妈,你还是想去淘金子。我们都不愿你去,我们看着你,一个个泪水长流……很早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了,金子不在身体外面……我们是天生有金子的人啊,但是,金子不在身体外面——我们得向自己索取。我们得先失去,得先付出……青春,健康,平安,坦然的,宁静的,自由的……我们得劳累、艰辛、痛苦、寂寞、思念……然后金子就出现了……我们身体和心灵都磨损了,然后金子就出现了……妈妈,金子不在身体外面,不在生命外面。妈妈,你去淘金子,你决意失去。你要去淘金子,要使最终得到金子的是我们——你决意永远失去……其实我们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了!
……妈妈,其实金子是世界上最哀愁最伤心的东西,它是世界上最孤独最不幸的。它什么都不曾知道过,却被赋予了那么多的意义。它的昂贵和它的传奇之于它自己,不过如同它邻近的尘土沙砾。它日以继夜地被开采,被细细收集,被锻制成品……它辗转人间,历涉春秋……却什么也不能明白!一万年前的世界和一万年后的世界于它没什么不同。它所散发的狂热光芒,也许仅仅只是它的害怕。它一经开采出来就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而淘金子的人,怀揣金沙,爬上高处遥望故乡,然后更为荒寒地死去……妈妈,金子其实是世界上最无望的东西呀……那些有了金子的人,从此是否也会滋生同样古老的想法,而开始在生命中一步步渐渐后退?……
……妈妈,我放弃了你。我要继续生活下去。我明知你正在一个有金子的地方,把剩下的全部时间,全部投入到了等待之中……你还在等待我前去挖掘,去将所有埋住你的、簇拥着你的沙子一点一点挖开,一点点淘洗,最后弄出金子,熔炼成一整块……那是你的,全是你所守候的……你等待我捧着这块金子前去找你,将它悬在黑暗中你的近旁,再让它发光,以照亮我与你的最后一面——你幻觉连连,意识混乱,种种关于金子的奇丽情景在这大地深处的黑暗与冰冷之中扑打翅膀,挟风裹雷……那就是死亡的情景吗?……可是妈妈,我放弃了,我恨你。你分明还活着。地面上的所有的人,也分明都知道你还活着。但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认为你已经死去。
还有你,妈妈,你还活着。可是在你上方,地面上那些活着的人们,已经收拾好工具和机器,卷起铺盖灶具,忍着巨大的悲痛,一步步离开了。他们唯一能为你做到的事情,似乎只有把你死去的噩耗尽可能早地带给你的亲人……妈妈,是不是一个人在地底深处,就像是金子在地底深处一样——有巨大的渴望却还有更为巨大的迷茫。妈妈,这片大地平坦深厚,它深藏金子一样的秘密,而深知一切,而什么也不说。而代替一切,去宽容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一个想法与另一个想法、一种生活和另一种生活之间那些彻底的不能沟通、彻底的不能明白、彻底的不能谅解……它会在年年的春天,开满粉色和白色的花。
你要去淘金子,妈妈。你在天亮前走了。那时我已上床睡觉,我流着泪,脸扭向墙边,什么也不愿看到。耳朵却听见你离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
但是后来又重新响起,越来越近……
你回来,一直走到我的床边,弯下腰,往我被窝里塞进一枚仍然热乎乎的鸡蛋……
你还是要去淘金子,我边流泪边入睡。你留下的一枚鸡蛋轻轻地温暖着我。我梦见了你还没有出发之前的种种情景。我想,这下好了,你终于改变了主意……于是终于进入再无惊扰的熟睡……
李娟,作家,现居新疆阿勒泰。主要著作有散文集《阿勒泰的角落》、《我的阿勒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