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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十多年前的今天,也即2006年的1月7号,小编收到了原光明日报记者韩小蕙女士的大作《季羡林:大儒无声》。那时,小编正应景编纂一本《作家年鉴》的读物,此文便是跟她邀约稿件。此文后来在《光明日报》发表,也理所当然的收进了2007年度的《作家年鉴》。多年过去,重读此文,感觉旧文所载事迹并非都该理所当然的归于旧闻,相反,在一个价值观模糊、大师稀缺的时期,回溯旧时风痕、忆念故人风范,或许能为我们排除今时迷茫、照亮未来之路,有点滴益处。以下为小蕙女士原文。
季羡林先生住院了。这是入院时谁也没想到的。在荷竹摇曳的北大朗润园家中,季先生最疼爱的大白猫咪咪叫了数日,一直等待着“爷爷”归来;一批又一批新生来到季府窗下,殷殷地向里张望,期冀能有奇迹发生。
自谓早已达到“悲欢离合总无情”境界的季先生,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并且,在医院快速建起一个新的大家庭。
这个家庭的成员可真多,从医生、护士、护工,到清洁工,再到其它病友及其家属,热热闹闹,亲密无间。三天后,护士们给他买来个毛绒猫咪;两日,小保安又送来几个柿子;再几天不见,传达室的老门卫就带话来问安了。
6点起床,这对于勤奋了一辈子的季先生来说,内心总有不安,因为在家他从来都是4:30即起,或读书,或著述,孜孜矻矻,从不敢懈怠。可是大家心里高兴了,好,医院有纪律,不许。
老爷子岁月风霜,丹霞飞渡,确实年老体弱了。何况腿部动了手术,举步困难,疼痛自知。可是他不觉得自己是病号,相反觉得自己正常极了呢 他老说“只要有一口气就得干活”,所以从入院第一天起,就把办公室搬到医院来了。每天上午,医院日志是治疗时间,在季先生的闹钟上却是“干活”的时间。为此,凡输液,必伸左手,留下右手写东西。于是,滴水石穿,又一部《病榻杂忆》已写了一多半。而下午,又是雷打不动的读书读报时间,由于眼睛必须保护不再看电视,季先生就特别重视读报,这是他通往世界的窗口啊。秘书怕他累着,故意丢下了这张忘记了那张,老爷子心里明白,也不动声色,一份读完了,再点另一份,反正你都不能给我落下。
医生来换药了。这可不是玩的,季老的腿上被打了两个洞,再把塑料小管子生生地杵进去,才能打药,有时还得在肉上动刀子剪子。看得李玉洁老师心“嗵嗵”跳,连护工都跟着直冒汗。等医生们走了,李老师颤声问:“先生您真不疼 ”老爷子回答 “不疼是假的,但又何必给大夫增加思想负担哪?”
不仅如此,季老还老对医护人员说:“别再给我用好药了,差不多就行了。”“我是光消费不生产的人了,我看就别治了。”
是,确实是,在季先生心中,从来都是为别人着想,只是不关心自己。护工也是家庭成员,不但照付工资,不但和颜悦色,还额外管吃管喝管水果。有一天,一位年轻护士说起某报正在连载季先生的著作《留德十年》,表示很爱看。季老立即把李老师叫来,吩咐叫人去买,说“书是给人看的,哪怕有几句话对年轻人有用了,也值得。”这一下子轰动了全医院,大家都来伸手,还索要签名本。“都给。”“买去。”季先生发话说 “钱是有价之宝,人家有收益是无价之宝。”最后,一趟一趟买了600本,也一笔一画地签名600本。
真的,李老师对季先生简直敬如神灵,“虽然照顾老先生从体力上确实累,因为我也是快80岁的人了。可是从灵魂深处体验到特别的幸福,觉得生活在他身边是一种享受。”问享受什么?答曰:“首先是人格魅力。老先生在做人上,从来是克制自己,照顾他人,以德报怨,虚怀若谷。而且坚持平民立场,对人没有等级观念,大官来了也是这样,平民来了也是这样,越是被人看不起的人还越平等相待,就说医院里的勤杂工吧,差不多都跟季爷爷聊过家常。”
回想1985年,我作为初出茅庐的小编辑,第一次去拜访季先生。进门前,曾多次猜测名震中外的季先生,仪容将是多么威严,风度该是多么翩翩,简直是云端里面的人物了。全没想到,开门的就是季先生本人。当时的感觉,说他是一位老退休工人更贴切。一袭藏蓝色中山装,黑布鞋,穿得很旧。说话很简洁,没有热切的寒暄,但有仁慈的目光,脸上是佛像一般的平静。我立刻被他的平易融化了,原本像卷叶一样的敬畏之心,慢慢伸展开了。
今天我理解:季先生的境界,是华夏文化传统所尊崇的平民精神,古称布衣精神,亦即圣贤精神。这是从五千年中华民族文化精神之树上开出的灿烂果实,是从孔孟、老庄、诸子百家、竹林七贤……无数布衣知识分子薪火传承下来的高贵文脉。这个文脉讲究的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君子之爱人也,以德。”“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君子贵人而贱己,先人而后己。”……这是我们中国的国魂,是中华民族世代相传的精神支柱,是我们民族振兴,国家富强的立国之本。
然而,近身易近他的精神世界却很难,非常难。
季先生的一生,用他的话说:“天天都在读书写文章。越老工作干得越多。”除了让中国学人感到奥博的德国哲学研究外,数十年来主要从事印度文学的翻译研究,佛教史以及中印文化交流史的研究工作,还撰写了汪洋四溢的散文随笔等作品。现在,《季羡林全集》已编到了32册,粗略一算,已经有一千多万字了,真正是著作等身,学问大师,当代鸿儒。
然而极为可贵的是,季老先生亦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斋学者,相反,他相当入世,胸中承载着天下万物,时时守望着民族、国家、世界,还有大自然。他还一直保持着独立思考的精神,始终秉持独家观点,绝不人云亦云。李玉洁老师曾多次感叹说 老先生想的跟别人都不一样,有时还特别超前。就见他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在那儿想,我们跟都跟不上。
早在20多年前,季先生就谈过“和谐”。人与人要和谐相处。人与大自然也要谐和。中华民族对待自然的态度是与自然交朋友,了解自然,认识自然;在这个基础上再向自然有所索取。“天人合一”这个命题,就是这种态度在哲学上凝练的表述。必须珍惜资源,保护环境。现在,当人们回头再看来路,不禁感慨者再 “老马之智可用也”,季先生的预见,印证了多少生活的真理啊!
前些日子,有一件事在三O一医院引起轰动。有人见医生护士私下耳语,很激愤的样子。当他们来到季老面前,却都换上一脸春风,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原来,外省有一位学者在某报撰文,诘难季老“自封大师”,云云。虽然医生护士们不是专业人士,不懂学术,但从这几年跟老爷子的接触中,从上至党和国家领导人、下至学界人士对老爷子的敬仰中,他们觉得自己能分辨出东西南北,春夏秋冬。
一天,季老忽然把李老师叫到身边,脸上还是那佛像一般平静,说:“不用演戏了。”“人家说得对,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大师。只不过我运气好,好事都往我这儿流。”他说:我就两条:爱国和勤奋。我总觉得自己不行,我是样样通,样样松。”
见李玉洁老师不服气,季先生就叫她端正态度,并说:“人家说得对的是鼓励,说得不对是鞭策,都要感谢,都值得思考。即使胡说八道,对人也有好处。就怕一边倒的意见,人就晕了。”
他特别能看到别人的优点,赞扬起来从不吝啬。比如他夸李国文先生的随笔写得好,有哲理,是能让人在脑子里留下印象的文章。还夸邵燕祥先生的诗好,有文采有思想有意境,说着竟然随口背了出来,李老师当时就惊呆了。
这使我想起当年的一件逸事 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约季先生写写当代另一位大儒张中行先生。很快,季先生的文章《我眼中的张中行》就飞来了。季先生称张先生“是高人、逸人、至人、超人。淡泊宁静,不慕荣利,淳朴无华,待人以诚。”“我常常想,在现代作家中,人们读他们的文章,只须读上几段而能认出作者是谁的人,极为稀见。在我眼中,也不过几个人。鲁迅是一个,沈从文是一个,中行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难得一位大学者对另一位大学者如此欣赏。我们只听古人说“文人相轻”,又看过了太多的文人互相诋毁乃至“残杀”,却很少能看到互相佩服互相欣赏的,更少见如此之高的评价。什么叫“大师” 至少,我固执地认定了一条,他必须是真心做到了“学然后知不足”;还应执守大唐名相魏征的一句名言 “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